第16章 分娩 (第2/2页)
为什么她的母后从小对她琴棋书画的课业要求不高,反而要她参与骑射蹴鞠之类的“男孩子玩的游戏”。
为什么小时候读到《郑伯克段于鄢》中的“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宫中的先生对姜氏大加批判。
母亲萧嬍生她的时候难产,受尽生育之苦,后来身体每况愈下,便再无子嗣。她自己吃尽了苦头,所以希望女儿自小就能拥有强健的体魄,以应对将来的挑战。
那些倒不是只属于男孩的游戏,而是女孩子一直被认为弱风扶柳、端庄文静才是美,很少能参与这些跑跑跳跳但能强身健体的运动。
而冯佩正是因为当年在母亲身边伺候,知晓体力不足会带来怎样的恶果,才不顾身份几乎是强迫元衡饮食补充体力。
可是为什么明明她们都知道生育是一件苦差事,却对年轻的女孩们守口如瓶?
将这件几乎是这个时代中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大事遮掩得如同天机一般不可泄露,等到女孩们也都走过鬼门关了,才轻描淡写说一句“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正如蔡婆所说,殿下身子强健,小公子个头也不大,已经算是生产顺利,欢欢喜喜了。
但她在成功逃离鬼门关之后不见死里逃生的喜悦,反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戚。
因为她知道,还有很多人来不及说出那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从经血到生育,女人身体的一切都是被深重掩埋的事实。
本无半点罪名,却不可见天日。
元衡并不责怪自己的母亲,不责怪佩姨,不责怪蔡婆,她厌恶的是这故布疑瘴的世间,这些无处不在的毒雾,吞没了无数人!
而在让无知的女人侥幸活命成为母亲之后,世道又给她们上了一层厚重的枷锁。
昔年元衡、元恪与伴读的孩童们一同在宫中上课时,讲到《郑伯克段于鄢》,先生说姜氏因难产厌恶儿子,无情妄为,又骄纵幼子,酿成祸患,不配为母。
她现在明白了,母亲在他们眼里是要为孩子牺牲一切的,因为这是母亲的职责,爱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且必须满足的一项。
从生死之门到镣铐枷锁,女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在迷雾之中小心翼翼前行,她们不知疲倦地负重行走,似乎没有边际,更没有尽头。
元衡也不可避免地身在其中,她和她们不一样,但又是一样的。
她是长公主,在滴水成冰的冬日里能在埋着地龙的温暖屋内生产,还有一大群侍女可供使唤。
如果她难产死了,或许千百年后她的墓志铭被人发现,得知一国公主一样无法避免生育之苦,玉殒香消。
而平凡甚至穷苦人家的女子,此时此刻不知道在哪里捱着风雪和严寒,在破败不堪的床榻上赌命。
公主的死,会成为一场浩大哀事,收获几声痛彻叹惋。
而她们的死,就像一粒渺小的石子投入无边无际而深不见底的湖泊,一声轻响过后就了无踪迹,永恒地沉默在千古不变的深渊之中,无人察觉。
元衡突然想到柳娘和千千万万个柳娘。
出生即被抛弃,是别人口中的“赔钱货”,没有继承土地的权利,又在庄园和坊市中受到鄙视和欺凌。
她出身于皇家,她的父亲没有因为她是女儿就抛弃她,相反她成为了最受宠爱的公主。但她同样不可能成为继承人,因为她总是要做别人家的媳妇的,为别人延续血脉,所以她的父亲有了儿子,她有了弟弟。
苦难并不因为她是公主就没有降临到她头上。
出身的高低贵贱,改变不了身为女人的事实,改变不了面临相似的困境和险境。
只不过她的悲剧,因为公主的身份而被看见、被惋惜,而她们的悲剧,千百年来一直被埋藏在最深最厚、最不见天日的土地里。
她们就没有半点区别吗?
有,她更接近最高权力!
她们还没有放弃啊!
在充满不公的天日之下,她们用强大的韧性支撑自己站起来、又相互扶持着走下去,她更不能踌躇不前、安于现状!
元衡现在要做一件事,一件前人没有做过的事,她想借此改变很多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