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走九万里风和尘 (第2/2页)
他耍一小小的花招,骗过一好欺负的傻子……那傻子明明是人,是天道,却一意孤行地想用一切来换他无病无灾。天外天遮月也好,大荒攻南辰也好,都不管不顾。可如果日月坠落南辰崩塌,天道也会崩塌的啊。
“怎么能这么傻?”
仇薄灯轻声问。
卢修士他们逃出山谷,仇薄灯收回视线,在瘴雾中继续前行。
瘴雾潮水般推平原。
…………………………
陌城的轮廓出现在漆黑的暗夜里,城墙上的角楼有人燃起火把,指引走荒人前的方。瘴雾滚滚而来,在走荒人绝望的哭喊里,城轰关闭。
来不及冲去的人们挤在城墙下。
走荒人建立在小小车马上的家庭有的已经支离破碎,头发蓬乱的女人呆呆地望着逼近的鬼魅,忽喊着一两字,笑着哭着冲雾里。有的还聚在一起。丈夫举高妻子,妻子举高孩子,把孩子从簇拥的人群上递过去。孩子抓着绳索爬上城墙,再转头时,爹和娘的身影已经消失黑暗里。
卢修士拖韩和救下来的小孩一起登上城头。
忽,韩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城墙的另一处齿垛。
骡老爹将一人推上城头,自己被推瘴雾里。
韩扑过去,只抓住他的破麻袋。破麻袋里的色圆纸钱,纷纷扬扬,扬天空。骡老爹的麻袋里总背着些纸钱,说是路上遇到其他不行被荒瘴吞没的行人骸骨,同是苦命人没本收尸下葬,那就给人撒些纸钱吧……
他走一辈子荒,给别人洒一辈子纸钱,最一把给的自己。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难回头。
东也走,西也走。
走东走西到坟头。
…………………………
魂轻如羽,越山过岭,飘忽千里。
一路上不断有细碎的冰尘不断从仇薄灯虚幻的指尖飘落。
对于魂魄而言,瘴雾是很冷很冷的地方,是一种活人所无法想象的森寒阴冷。可死魂已死,无处解脱,所以只能日复一日地在森寒里煎熬,日复一日地承受这种折磨。所以死魂总是在城池外徘徊,总是刻骨地憎恶活人,怨毒地嫉妒活人拥有的一切,本能地渴望回到生前的温暖里去。
十洲的人们很难知道这真相。
因为几乎没有人能够以魂魄的方式,走瘴雾,又返回人。
这是一条幽冥路。
人与幽冥相隔九万里。
一路上,仇薄灯前行速度极快,一呼一吸便走出不知多少里,片刻不停。
直到路过一被荒瘴吞噬的平原,他忽轻挥袍袖,像清水滴宣纸上的墨迹里,周围的一小片瘴雾被挥散,露出杂草丛生的地面,一堆篝火燃烧留下的余烬。
他其实是知道的。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再走一遍幽冥路,不是从大荒来到人,是从人去往大荒……可这一路冷寒无光,冷到穿再红火的衣,喝再烈的酒也无济于。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完九万里路。
所以逃,拥抱,胡闹。
他的不多,只有那么一场山色正好的旅程,有那么一刻是被完完全全地爱着,这样就够,他就能再走一次九万里的幽冥路。
而有人却想给他更多。
仇薄灯轻轻闭闭眼。
……真好。
他也是幸福的。
他笑起来,俯下身,虚幻的手指穿过燃尽的火焰,仿佛带走篝火的余温。
“不冷。”
他低声说,说给自己听。
仇薄灯不再停留,身影没流转的瘴雾里,衣袖翻卷。
…………………………
纸钱被风卷着滚到一起,又被风吹着散开。
做针线活的姑娘跪在城墙头失声痛哭。会说的清瘦生讲一辈子风月,最只来得及给她一小小的锦囊,里面小心翼翼藏着她每一次丢给他的铜板碎两,连句我心悦你都来不及讲。
一条腿冻坏的韩站在堞垛,爱显摆的刻薄卢修士登上城墙却仗着轻功不错又跳下去救人,救三人,最一趟再也没能上来。
有守城的修士过来领他们下来,也有城中的药郎背着筐,挨挨地正骨看伤。
不知道是谁,对着黑茫茫的瘴雾,唱起招魂的歌。
……魂兮离散,君何往些?
方不归,君和往些?
何舍故土,去往不祥些?
曾几何时,也有巫族的人高声唱着招魂的歌,在篝火边一拜一叩。主持仪式的大巫一遍又一遍把归来的路念得清清楚楚,不敢错半地。他们的歌声如一盏单薄灯火,指引亡魂返乡的途径。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仇薄灯衣飘摇,倏忽已过万重山。
他把当初的每一地都记得清清楚楚,从人到大荒的幽冥有九万里路。
人无月有星辰。
这九万里风和尘,他还能再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