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它的前奏曲 (第2/2页)
还没等他说完,夏洛蒂带着疑惑急切地小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为什么知道我的随时动向?甚至等到我进了帐篷才和我联络?”
“……”夏洛蒂沉默地等了很久,但耳机里只剩下电流吱吱声了——伊凡挂断了。
最大的轻视是沉默。夏洛蒂深切感受到她和伊凡之间多了些什么。她感到由衷的哀伤和失望——她不得不再次面对,他们的角色早就开始转变了。不知道下次见面是应该对着肩膀捶一拳笑着叫“万尼亚!”还是像穆罕默德一样说一声“布罗戈诺夫斯基先生”?现在比起他,萨达特他们都更像自己的同类人,就算这一切是少女气的气话,至少现在他的不负责不靠谱不重视的态度也着实让她难以接受。
尽管这样生气,但没过多久,就像在上课那样,由于劳累,夏洛蒂莫名其妙就失去了意识——睡着了。
沙漠地区的空气是粗硬的,被吸入肺部后,挥之不去的干灼感就像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的一口浓痰梗在喉咙,逼得人嗓子只痒还无可奈何。夏洛蒂正在睡梦中不踏实地晃头,耳朵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感,像是海蜇剧毒的触手。他猛然惊醒,亮起的昏暗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凌晨3:23。自己才睡了不到六个小时。她狠狠地从左耳拔下同传耳机捏在手里,它正发出电流的滋滋声。她因为害怕错过伊凡的联络才戴着,没想到它竟然会漏电,该死的伊凡,给她的到底是什么劣质产品啊!
头发凌乱的少女抬起手又放下。就算如此,她也不能把它痛快地扔掉。且不说伊凡如何,她需要它与两个埃及人沟通。她只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带着怨气和担忧把它戴回去,所幸没再次被它电击。
这时,已经清醒的她听见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警觉起来,想起了伊凡曾提到的危险。难道沙漠里会有强盗吗?她一手绑起头发,一手摸索着从手包里颤巍巍地拿出还没开过几次的枪,小心地用它掀开帘子。尽管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但随着她心脏的加速,她的小腿肌肉也开始战栗。
她看到一个人影背对着她坐在篝火前的沙地上,哈托尔点燃的篝火已经接近熄灭,但红炽的木炭仍在尽力发出微弱的光芒。由于昏暗的火光,她提着心脏看了好久才发现,那是萨达特。
她浑身绷紧的肌肉都松懈下来,把枪重新揣回枪袋中,直接大步流星地走上去坐在他旁边。老实说,如果刚才真的是沙漠匪帮,她还真不一定有勇气扣动扳机杀人呢。
“你在做什么,大晚上不睡觉。”夏洛蒂看到他的身边有一行从看不清的黑暗里延伸到他屁股下的脚印,——看来听到的声音就是他在走动了。由于刚才的紧张心理,她现在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补偿感,所以她对萨达特全无防备。
萨达特的头没有动,他的眼睫毛被红炽的残余火光打成金色,眼睛直直地看着篝火,似乎能这样将它重新点燃一样。他说:“半夜起来尿尿,索性有点睡不着了,就在这里坐一会。”他的语气很平缓,和白天闹闹吵吵的烦人样子截然不同。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夏洛蒂歪了歪头看着不太一样的他。她曾在整天也大大咧咧的伊凡身上见过这种神态。而那次是因为伊凡炒股赔进去三个季度的家底。现在想想,他或许那次亏了得有几百万卢布吧?在这趟陌生的旅行中,这个和密友有些相像还曾为她解围的阿拉伯男人到现在为止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更何况他还长得不错。
“怎么说呢……我不知道你们要找什么,但是从你们的专业程度来看,我有预感,是一件价值很高的东西。”他挠了挠头,眼里竟然流露出一种淡淡地忧伤,“你们或许就是这个时代的卡特先生和卡纳冯勋爵,而我就是一个不会劝你们停手的本地向导。或许你们的发现也会震惊世界,但是和我们,我们埃及人,有什么关系呢?一开始是土耳其人,后来是英国人,现在是全世界的富豪和大亨,这片属于我们土地上的东西从来都不属于我们——因为贫穷。你们带着训练有素的探险队和专业昂贵的配套装备来到这里,而我们的政府甚至无暇顾及。”他的情绪随着语速的加快显得越来越激动,“而我们呢,这条著名河流边上生活的一亿个无关紧要的你我他,根本顾不上什么文化和历史什么的劳什子,只是为了明天的食物发愁。”他在说完这些以后似乎由于悲伤而沉默了一会,然后缓缓吟唱了一首不知名的古怪而压抑的诗歌: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就像住在车底的猫,眼里只有残羹剩饭。”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就像马戏团的杂技演员,下面踩着一个,头顶站了一个,每个人都是值得尊敬的站立者。”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它是延续了一千年的比赛,技巧高超的运动员从右跑到左,球却始终在裁判手里。”
“在阿拉伯世界说姑娘我爱你,她也爱你,对你死心塌地,但她是在玩弄你。”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唾骂稀和稠的食物,唾骂咖啡和咖啡师,唾骂你的妻子和她的孩子,唾骂大巴车的闷热和拥挤,唾骂恶魔的作为,唾骂破产的生意。”
“假如有人问你,你却说知感真主,愿主保佑他们。”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就像慷慨之人的眼泪,灾患赶它出来,高尚把它送回。”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就像在学校操场没吃早饭的学生,眼睛看着大街向国旗敬礼。”
“你活在阿拉伯世界,盯着表,害怕错过新闻,为了在屏幕上看见别人。”
“最后,在阿拉伯世界,你死了。”
这以后是死寂。
并非“因为死亡而沉默”,而是“像死了一样沉默”。
夏洛蒂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更何况又是这种晦涩难懂的问题,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来自命运的诘问。说实在的,她现在更多的感情是惊讶,她不认为萨达特这样市侩的人会有什么对于国家和生活的深刻思考,而他先在正带着这种意外的血之哀伤坐在她身边。这时两人之间静的不太真实,像是夏天被揉碎堵进了他们的声带,只有属于这片土地的风在低吟,在属于这片土地的男人和不属于它的女孩耳边呢喃。
最后还是萨达特先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沾上的沙粒。夏洛蒂看着他的背影,现在他的背影在她眼中和伊凡又像了几分。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萨达特转过头来看着少女,看着她闪烁着的棕色瞳孔和被火光分割成明暗两部分的面容,扯出一个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笑,他好像在说“别在意”或者“没关系的”。真有趣,最后还是倾诉者来安慰被倾诉者,夏洛蒂感到一种嘲讽性的错位的温良。
或许是他们的无言交流让沙漠的风也感到着急了,它变得躁动不安。夏洛蒂听着耳边逐渐明显地好似亡灵哀嚎的嘶哑呦咽声的风声,开始有沙粒被吹飞到她的脸上。她拼力睁开眼睛,看见远处不明显的深紫色地平线上似乎出现了一堵迅速长高的城墙,短短几十秒内,沙子越发的狂暴了,密集的多的沙子把她的脸打的生疼。她看见萨达特顶着风力一步一步地迅速挨到她身边,一把扯下了她帐篷的两片门帘迅速严实裹在自己和她的脑袋上,他在她耳边咆哮着,但即使这样也没能让她在风暴较着劲的嘶吼中完全听清。她感觉到自己被一只鹰爪一样的手钳住胳膊,而肩膀被另一只同样有力的手握上。在被摁到地上前,她想起了什么,用手死死地护住耳上的同传耳机,即使手被刀一样的风和比刀更锋利的高速飞行的沙粒在她的手上割出一道道伤口,甚至耳朵也被耳机的插入口所塞痛。她看到匆忙地从帐篷里跑出的魏明诚和哈托尔,后者还能从没来得及扣上的迷彩服里依稀看见白色的背心。在看见停在不远处的车被沙粒推着开始摇晃时,她终于听清了萨达特在跟她解释的名词:
“黑风暴!”
她看到的最后景象是沙墙迅速推进到他们身边,压向这时无比渺小的每个人。能见度迅速降低,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沙尘充斥了整个视觉和嗅觉,她身上的每寸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能感觉到有沙粒正粗暴地摩挲着,似乎要把她的皮整个撕下。她本以为自己能听见沙粒刮车碰撞的声音,但她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在狂风中难以呼吸的她费力地吸入一口又一口的沙尘,那种干燥的恶心气味让她一股脑把胃里的东西都呕了出来。萨达特正死命地把她压在身下,就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这着实改善了她的处境,至少她没有被风刮走。但她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她昏死过去了,但仍像保护生命一样保护那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