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荒坟 (第2/2页)
“这几日,将军一直带着那纸人,跟宝贝似的,怪瘆人的……”
骆雄举起马鞭拍了拍那几个咂舌的军士,斥道:
“什么纸人?那是夫人!没看见那天将军和她拜堂了吗?”
“再敢胡言乱语,对夫人不敬,仔细你们的皮!”
“可是,那天要烧了夫人的人,不是你吗?”
“你可闭嘴罢!将军都走远了,还不快跟上……”
……
从蓟县北进入崤山腹地,翻山越岭,最后来到崤山北山麓,疾行了半日有余。
入夜以后,崤山以北朔风凛冽,一片寒壁清野。漫天的雪地少见草木,枯叶凋敝,大地裸露似的不着寸缕。
一弯弓月渐上山头,练练月色如缟素一般照满山间,映在众人的甲胄上。
月下夜雾弥漫,四野影影绰绰。骆雄下了马先探,指了指雾气深处,自语道:
“前面这一个个土馒包似的,不知是什么?”
沈今鸾抬眼轻瞥。这人怎地这么没眼力见儿。她没好气地回道:
“这不是馒包,这是坟头。”
一到此地,她就感到阴气凛人,细看,这处尽是荒坟,骸骨遍地,了无人迹,却有鬼气。
大夜弥天,雾霭重重。黑黢黢的荒坟一丛接着一丛,在浓重夜幕下,好似没有尽头。
顾昔潮面无波澜,不见惧色,带头继续往里深处走去。
纸人在男人臂下低垂着头,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骨在她面前划过。直到一道破碎的寒光闪过她的眼。
“等一下。”
闻言,顾昔潮停了脚步,他屈身,手执雁翎刀挑开了脚底那一寸的冻土。
一片反光的锈铁从乌黑的雪里露了出来,晶亮如霜华熠熠。
与四周普通人的尸骨全然不同,这倒像是碎裂的盔甲。盔甲的正中,隐隐可见雕刻着一面巨大的夔牛纹。纹路四周,插着数支折断的箭镞,入甲三分。
这便是鬼相公的衣冠冢了。
沈今鸾感到疾风扑倒在脸上,耳边似有嗡名声不断。
她认出来,这一角残片,是当年北疆军的甲胄。
夔牛纹正是当年北疆军的甲纹。
顾昔潮也无声地凝视着她所见,刀尖拄地,半蹲下来,缓缓将甲胄的残片翻了过来。
一角褪色的布料在箭镞尖头游离飘动。可想而知,当年甲胄的主人拔出箭矢的力道之大,连带甲胄和里衣一道撕裂。
箭镞和布料上黏连的血肉早已风化,已与泥土融为一处,只可见凝结成团块的绛色痕迹。
虽然布片残破不堪,血污已作沉黑,还能隐约能看出镶绣的纹样。
是一株并蒂莲。
历经岁月磨砺,仍可见左侧的花叶细密精巧,右侧的却针脚粗大,也不齐整。
这一刻,沈今鸾脑中轰然一声炸响,魂魄颤动不止。
风声呜咽,她意识混沌,仿佛又回到了旧日京都,那处她客居的宅院里。
庭前榴花如火,翠叶似云。她绾着少女时的双环髻,膝上铺着一件簇新的男子劲袍,面前坐着一名素雅端秀的女子。
她听到自己对那女子撒娇道:
“栖竹姐姐,嬷嬷又让我做女工,先给二哥出征的袍子绣纹样练练手。正好你来了,你绣一半,我绣一半,可好?”
面前的女子螓首低垂,耳珰轻摇,颊边涌上一抹薄红,轻轻摇头道:
“如此不妥。”
沈今鸾摆动她的手,嬉笑道:
“有何不妥?等我二哥这次从北疆回来,你就要做我嫂子啦。以后我二哥的外衣中衣,都是你来绣了。”
“栖竹姐姐,你绣工好,我帮你赶在二哥出征前送给他,他定会欢喜得不得了。”
她一抬手,从面带娇羞的少女手里取出一块纹样,比了比,笑道:
“我瞧,你选的这朵并蒂莲就极好,绣成一双,佑我二哥二嫂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哎哎,好姐姐,我不说了,你别挠我呀。”
少女的欢声笑语渐渐消散在了寒风里。阒静之中,响起沉闷的雷鸣,一声接着一声,断断续续。
那不是雷鸣。沈今鸾发现是自己强忍着的哽咽之声。
她已是鬼魂了,连眼泪都没有一滴。
这一块破布上的并蒂莲,是当年她和二哥未过门的嫂子李栖竹一起绣的。
她犹然记得,二哥出征前一日,收到这身新制的袍子时,毫不掩饰地眉眼俱笑,目中焰光灼灼。
满心欢喜的少年一刻等不及,很快换了新袍出来,身姿英挺如青松,蹀躞带勒出一把劲腰,难掩得意洋洋之色。
她跑过去,扯着他的袍袖道:
“快些打完仗回来,我要喝二哥的喜酒呢!”
“姑娘家的,不知羞,”二哥轻刮她的鼻梁,故作嫌弃道,“去去去,别弄脏我的新衣。”
一向严肃不苟言笑的大哥在旁看着二人嬉闹,也难得含笑,一本正经地道:
“十一娘也要及笄了,可有看中的郎君?大哥给你做媒。”
她跺了跺脚,一头埋进阿爹怀里,闷闷地道:
“阿爹,今天连大哥也取笑我!”
沈家英武的男人们一齐爽朗地放声大笑。
可后来,宠她的阿爹大哥,还有明亮如朝阳的二哥俱都战死在了云州,至今不见尸骨。
此地是鬼相公的衣冠冢,为何会有她二哥的旧衣?
“将军!”
一声惊呼,沈今鸾思绪骤断,回首望去。
骆雄在不远处飞奔而来,语气微颤:
“这儿的坟头在、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