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不教(1) (第2/2页)
“目前,内院分为律法班、天工班、贵生班,这三个班级各自由张廉张夫子、公输润公输夫子、杨嘉杨夫子带领,因此最受学生追逐。”
说到这里,师姐犹豫片刻,又说:“不过,书文一道,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盲目追逐夫子教导,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云乘月识得这一丝善意。她有些惊诧,因为这位师姐显然因为某种缘故——其实她略有猜测——而不愿亲近她,这时却依旧开口指点。无论这指点是否有用,这一丝善意无可否认。
她便认真点头:“受教了,多谢师姐。”
师姐看着她,又是愣了愣,莫名叹了口气,才说:“总之,书院七位夫子,常年授课的只这三位。除王夫子常年闭关,另三位云游各处,时不时回来讲学。夫子们来去随心、去留无意,运气好才能遇见。”
“再有三十六位老师,目前有五位带班。云师妹到时候……也能看看。”
师姐神情略复杂:“如果云师妹等得到那一天的话。”
果然是因为明年七月十五的岁星之宴。既然要入学一年才参加分班,她多半是等不及的。
云乘月心道。可具体是为什么?虽然素不相识,但她直觉这位师姐并非嫉妒之人。或许是嫌她给书院带来麻烦了罢。虽然她知道自己只是大道之争中的一枚棋子,但在外人看来,她是开头就被白玉京定下的人,非要来书院求学,就是给书院带来麻烦,让本就处于劣势的书院雪上加霜。
说不定,不参加统一学习也是件好事……等一等,莫非卢爷爷和王夫子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想通了这一点,云乘月只想叹气。真是大的麻烦没解决,琐事又是一堆。算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和书院的人相敬如宾。她只需要尽快毕业,就能前去白玉京,也不必在这儿多做感叹。
她再次致谢,又询问了天工班在何处、鲁润又是谁后,也就不再多问。
又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后,去领院服的弟子终于回来了。
两人都微妙地松了口气,以至于她们同时露出了一点笑。
师姐指着门口捧衣匣的弟子,轻松道:“云师妹可在堂中换好院服,便能前去天工班。今日天工班授课,午休时鲁润师兄必定也在……大师姐?”
她忽然面露笑容,话都没说完便去打招呼。
云乘月侧头一看,只见一道青影盈盈而入,其人气质清雅淡然,乌发只以一支青玉簪挽起,却更显出相貌雅致。
正是据称明光书院大师姐的杨霏。
她身边还拥着几名弟子,一群人正谈论书文意趣之道的什么什么,似乎正进行一番学业探讨。
杨霏原本笑着指点什么,一抬眼看见云乘月,微笑就凝住了。
云乘月倒是主动对她点了点头。
两人此前有些过节,杨霏对她好似有点莫名敌意。不过现在她有自己的目标,不想主动惹事,只想远着杨霏一点。
杨霏的微笑很快恢复了正常。
她移开视线,笑道:“既芳,你怎么带云师妹来了这里?按师长规定,云师妹是不能够同我们一道学习的。”
她语气相当平和,既没有挖苦讽刺,更没有针锋相对,只是公事公办地提醒一句,因此显得很有风度,与此前失态挑衅的模样判若两人。想来也对,明光书院纵然近年显出颓势,终究还是英才荟萃;杨霏能够坐稳内院大师姐的位置,肯定有她的过人之处。
她问的是既芳,也就是守门师姐,那回答的也是她。
既芳师姐显然很崇拜杨霏,不想被她误会,立刻便说:“大师姐,不是这样的,我没有领云师妹去学堂。云师妹只是来领院服,现在院服已经拿来了。”
杨霏微笑端然不动:“既然拿来了,那就请云师妹速速离去罢。终究是师长命令,我等不好违背。”
云乘月本来也没有多留的意思。
“大师姐说得对。”她倒也不管杨霏的态度软硬,敷衍一句,“不过,我想在这里换好衣服再走,这应该不违规罢?”
杨霏身边有年轻弟子皱起眉毛,嘀咕一句:“回自己屋里换不也一样?也没多远。真是事多。”
说是嘀咕,但在场修士无不耳聪目明,实际这话和当面嚷嚷也没什么区别了。
云乘月看他一眼,慢吞吞道:“挺远的,在山脚,我坐纸船上来也用了小半个时辰。不过,如果实在不能用用这里的房间,那我就去外面找个隐蔽的地方换,倒也没什么关系。”
这话说得很平和也很诚恳,倒是更显得出声的弟子刻薄。那弟子倒也不是坏人,一听就讷讷起来:“啊,如果是那样远,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可是等一等,云师妹不是今次内院第一?内院第一的院落就离此处不远,怎么会在山脚?”
云乘月一愣。
众人也都是一怔,忽然都看向杨霏。
“大师姐……”
有人刚出一声,立即闭嘴。大家神色各异,气氛忽然微妙起来。
云乘月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住处分配是这位大师姐的工作,而也正是她,将自己分配到了山脚下。
杨霏眉心略略一跳,笑容按下几分,却还是从容。她作失笑状,抢先说道:“这事是我没来得及同云师妹说。云师妹虽是第一,但情况特殊,不参与书院授课,所以离得远些也没关系。”
“其他新生课业繁重,住在山峰靠上面些,也好往来轻松点。我便这么安排了,不过是我的倏忽,就算云师妹闭关休养三日,我也该留个话。”
“不过云师妹说得在理,你返回太远,还是在这里换上院服方便些。”
一番话娓娓道来,情理俱在,说得一旁弟子心服口服。
其实他们本来就对这位大师姐心服口服,又对云乘月心怀芥蒂,只要说法过得去,谁会计较其中有多少勉强之处,比如大师姐真的违反规定,擅自调整住处安排了?
云乘月本来懒得管,现在却皱了皱眉。
“哦,这样。”她冷淡道,“不过我这人反应不算快,现在也不知道该不该和大师姐道谢。等回头见了书院各位师长,我再问问大师姐的做法是否妥当,如果真的好,我到时候再来向大师姐道谢。”
书院历史悠久,校风也崇尚含蓄优雅,很少有人把“我要告状”说得如此直白。
杨霏笑容微僵。
但这回,云乘月没再多说,顾自拿了衣服走了。
等她换好了衣服、将要出门,回头见嘉禾堂中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和睦。杨霏作为大师姐,众星捧月,被众弟子围着求教。她本人也笑容生动,耐心地指导各位。
看上去,他们的关系是真的好。
云乘月看了一会儿,忽然失笑。
“我之前可能有句话说错了。”她对拂晓说,“我讽刺她不配当这大师姐,但现在看来,对其他人而言,她其实很不错。只是我们合不来。”
这也不罕见。就算是两个顶好的人,也很可能相互看不顺眼。大概这就叫不投缘。
她转身离开。
“不过,状还是要告的。”
谁想天天飞小半个时辰啊,书院又不给报销耗费的纸船。
……
滴答、滴答、滴答——
一片黑暗。
这沉寂无光的黑暗,是天底下最大的酷刑。他也是现在经历了才知道的。
黑暗中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水声。其实这到底是水声,还是自己血液滴落的声音,他也分不清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早就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甚至怀疑自己早就死了,却旋即又意识到,死人是不会用“我到底是死是活”这个问题来折磨自己的。
他甚至开始期待刑讯。至少有人的声音,活生生的人,是人,不是黑暗和永远不会停止的“滴答滴答滴答”。
“洛小孟?”
听,是人的声音。
他用着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勉强抬起头。这一次是谁?反正是司天监里的某个人。他恍惚地想。
“没有,我身上没有死灵,没有……”
他僵硬地重复这些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
真的没有。如果先祖的死灵还在,在司天监的手段下,他早就吐出来了。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水府中走一遭,还能丢了先祖的魂魄?到底是谁,是谁?
“一定是那个水府的问题……”
同样是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话。
“洛小孟。”
可与之前不同的是,来人蹲了下来。那声音在他面前响起——他花费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件事。然后,他又花费了很久,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司天监的人是不可能蹲在一个阶下囚面前的,更何况按照他们所说,和死灵沾边的是最卑贱的阶下囚,看一眼都要脏了眼睛。
洛小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他不敢相信。外人?救他的?不,不,洛家早已破落,没人能救他,也没人会救他。
……谁?
他竭力睁大被血污模糊的眼睛。他一时忘了这双眼睛已经几乎要废了,就算不废,这里全是黑暗,他也该什么都看不到。
但这一次,他看见了。
奇迹一般地,他看见了一个蒙着淡淡白金色光芒的轮廓。那温暖而不刺眼的色泽,简直像清晨的阳光——他本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的阳光。
一个男人站在这光芒中。
他伸出手,轻轻按住他的头。
“可怜,也才十六岁。”男人叹了口气,又用充满鼓励的口吻说,“但十六岁也成年了。勇敢一些,站起来。”
洛小孟嘴唇嗫嚅几下。
“……什么?”
男人喂了他一口水,然后又摸了摸他的头。温暖轻柔的感觉。他几乎落泪。
“我说,站起来,我会救你。”
洛小孟茫然了:“为什么……你,你是谁?”
男人的神情依稀好像更温和了。他在叹息,低声说:“我叫申屠侑。”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他一时想不起来。
“你要认为我是水府中害了你的罪魁祸首,也没有问题。”
什么?洛小孟恍然大悟。他不可遏制地怨恨起来。如果还有力气,他想大吼大叫,愤怒地指责这个人,拔出刀砍死这个人——都怪你!看啊都怪你,害我成了这副样子!
但是申屠侑的手按在他头顶上,还是那么温暖轻柔又坚定,那光也如阳光,无不令人想要落泪。
洛小孟呆呆地望着他,最后问出口的只有一句:“你要……救我?为什么?”
“赎罪。”
男人简单地回答,又轻轻抓住他的肩,温和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我们也是被人害了。坚强一点,你要站起来,然后和我们一起复仇!”
“不过,我不会强迫你。”
申屠侑又温和下来,叹息着说:“你是个苦命的孩子。我也是苦出身,知道你活得不容易。无论如何我会救你出去,如果你只想从此好好活着,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洛小孟仍是呆呆地沉默着。
有多久……没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了?甚至有多久,没人再摸着他的头了?
谎言?真实?不知道。不知道。他只知道,所有被欺骗的人,都是因为太渴望去相信对方编织的谎言。
他终于落下泪来。他知道自己不能不信了。
“我……要去!”他嘶哑地说,“我和你一起……找他们报仇!”
申屠侑望着这个年轻的孩子。
他心想,啊,真简单。他会好好带他,但只有一个希望:希望这孩子不是另一个背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