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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读小说网 > 锦枭 > 作品相关 (1)

作品相关 (1) (第2/2页)

魏东辞不推洒,一口接一口饮着,脚边的空坛越叠越高。霍锦骁瞧了只是笑,毫不介意本是自己的饯别宴,却成了他的舞台。

————

酒馆庭院里搭着瓜棚,瓜棚上是刚爬上的瓜蔓,旁边两畦菜地土刚松过,菜苗才长出一个指头高,月光浅浅落下,照得院落越发静谧,堂上喧哗声音传来,像曲旧歌谣。霍锦骁背靠着储水的大缸坐着,脸上带着悠闲的笑。

难以言喻的情绪已经平复,看来这两年的关没白闭。她摩娑酒坛上的纹路,想着两年前的自己是何模样,发现一切竟已模糊。她记得自己曾经追他千里跟到京城,经生历死只为保他平安,求的不过是携手与共的江湖路。他也曾几番救她,最后还因此被逐出云谷,几场下来,两人之间倒是半斤八两扯了平。

只有感情,在天秤之上悄悄流淌,失了重量。

“小梨儿,为何独自躲在这里?”魏东辞寻到庭院里,看到她便放柔眼神。

“出来散散酒,有点晕。”霍锦骁眯着眼懒道。

“我都没晕,你就晕?我可记得你的酒量比我胜出许多。”魏东辞与从前一样挨到她身侧坐下,她却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让让,也没逃避,只是留了一线距离。

终究还是不同了。

“你快离我远些,一身的酒味!喝了多少?”霍锦骁捏着鼻子嫌弃他。

他抬起衣袖,左右嗅嗅,并没闻到什么味儿。

“也没多少,十五坛吧。”魏东辞靠到水缸上,侧着头看她。两年了……他原给自己三年的期限,可不想两年就已经到达极限,这番去南边路过曲水镇,他忽思她至极,便不管不顾改了主意,踏进云谷寻她。

“你以前五坛就倒了!果然不一样。”霍锦骁歪了头与他对视,他脸色如常,不似醉汉,可她还是知道,他醉了。他的耳朵很红,这是他醉酒时的表现,像个大姑娘。

“道上兄弟豪爽,少不得饮几杯,酒量就练了出来。”魏东辞身子一斜,把头靠到她手臂上,“小梨儿,借我靠靠。”

从前他也这样,一醉就爱倚着她,话还多,和清醒时截然相反,总要给她背书里的故事,可每次都是一个故事没完,他就先睡了。

霍锦骁没推开他,只听他道:“你也要下山历练了?想好去哪里没?”

也不等她回答,他继续:“跟我走吧,我要去昌阳和赤潼,那里有条胭脂湖,湖色似血,很美。往北就是大漠,是你父亲母亲昔年大战……战魏军的地方,也是我父亲殒身之地,我们去看看吧……”

“师兄,你醉了。”

果然,他话开始多起来。

“去了西北,我再带你去南疆,记得吗?我在那里遇到你的,那时你才三岁不到,我竟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呵……”魏东辞往上靠了靠,头倚在她肩头,“跟我走好吗?我回来……是来找你的。”

他一直说着,全无人前运帱帷幄的模样。

“师兄,那是你的江湖,不是我的。”霍锦骁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我明天一早就出谷了,去东海。”

语毕,她转头看他。

魏东辞已经闭了眼眸。

他没听到她的话,也并不知道她明天就走。

————

翌日,天晴。

枣红的马从云谷纵出,明媚春光照着马背上容颜清俊的男人,他眉间霜雪重重,犹如冬寒。

宿醉的劲还没过,魏东辞的太阳穴还在突突抽疼,清晨的冷风夹着过夜的潮雨湿寒,扑面而来,让他的头疼得更加厉害。虽是大夫,他也顾不上吃药。

他在酒馆醒来,遍寻不见霍锦骁,回了山上一问才知,她天没亮就已经出发下山。

她的历练,竟压着他回来的日子,他却醉得人事不知。

昨夜匆匆一面,恍惚得像个梦,他以为自己已胜券在握,不料差就差了这一步,他连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

太阳越来越高,转眼过午,他满头大汗追至曲水镇外的岔路前。

夹道两侧种满桃花,路上行人甚少,他一眼就望到头。

岔道分向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而他不知道她去往何处。二选一的赌局,赢面还是很大,可不知为何他竟一丝把握都没有。

“叱——”

轻喝一声,他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十里花开,化马蹄震地声之下一场繁花雨,轻白浅粉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他满头满身,长街寂寥,远路空旷,只有落红铺地成毯,是这春日最灿烂的告别。

此去经年,终是浮生错别,似村口的岔道,他往左,她往右,即便日后相逢,兜兜转转间也绕了尘世大半圈,风侵霜染,少年欢颜已是面目全非。

作者有话要说: 咦嘻嘻嘻嘻嘻嘻……

☆、三爷

春意渐深,田边石缝里开出许多朝颜花与山莴苣花,触目所及便是绿油油的稻田,烟雨朦胧的山水景致被一马平川取代,是截然不同的天高气阔景象。

牛车在田间小路缓慢前行,牛脖子上系的铜铃叮叮当当一路响过,期间夹杂着一两声不成调的小曲儿,胡乱的唱词,不着调的曲子,只有那嗓音还能听听,清清脆脆恰和铃声。

“吵死了,丫头你能消停一会吗?”赶车的汉子被吵得不行,转头吼起,浑厚的声音似闷雷。

“六叔,你也忒无趣了。赶路多没劲儿,我给哼曲儿解闷,你还嫌烦了。”原本仰面跷脚躺在牛车后高高叠起的箱笼之上的人闻言转过身,往前趴去,呸掉嘴里衔的狗尾草,眨巴着眼睛道。

这人穿了交领襦裙,蜜合色的上襦搭着葱心黄的裙子,梳半头的小随云髻,余发编了辫子左右垂至胸前,头上一应珠钗皆无,只簪两簇桃红的山樱,耳垂上扣了枚米粒大小的珍珠耳珰,清爽得像雨后的田野。

霍锦骁跟孟乾从云谷出来有三个月时间,已经过了沿海的全州城。孟乾一年回一趟老家,每次都要备一车礼。他们在全州城里采买了几箱笼的东西,半道上就弃马改作牛车,霍锦骁和孟乾轮着驱车,往孟乾老家缓慢行去。

孟乾老家是靠海的一个小村落,很偏僻,越是靠近人烟就越少,这路上已经鲜少看到有人经过,霍锦骁赶路赶得闷死。

“我不闷。”孟乾话少。

“六叔,还有多久才到?”霍锦骁懒洋洋问他。

“快了,再有一天。”

“还要一天?”霍锦骁脸一垮,把头埋到箱笼上,可不多时,她却又突然来劲般坐起,问道,“六叔,你给我说说东海吧?”

孟乾转头,用尚完好的那只眼睛瞟她:“除了临海的几座城镇归我大安朝所属外,整个东海海域尚有七十二岛屿,其间枭雄辈出,海盗不断。能占据一岛之人,便是这东海强者,而能得“枭”名冠之者,则是东海八荒**之间佼佼者。整个东海,也只区区十人有幸得此封号。”

“那以六叔的武功,在东海能排到第几位?”霍锦骁从箱笼上蹦下,稳稳落到孟乾身边坐好。

独眼孟乾在云谷排第六,凭借拳法独霸天下。他手上套着金乌软甲,水火不侵,刀刃不伤,这双手就是他的武器。

“我久不在东海走动,也不知能排几位,不过要想在东海闯出名头,光凭拳脚功夫是没用的。”孟乾空甩了下柳条鞭,鞭声如裂帛。

霍锦骁看到他袖管里露出一点暗金颜色,知道那是他的金乌软甲。

“凭六叔的本事,得‘枭’名也是易如反常之事。”她拍起马屁来。

“天真。”孟乾冷道,唇边还是扬起浅笑。

“嘿嘿,那东海上谁最厉害,是不是那位海神三爷?”霍锦骁又问他。

孟乾唇边的笑倏尔收起,眼里冷锐的光芒闪过。

“丫头,我不知道你去东海为了什么,但无论如何,别去惹这个人。”

“为何?六叔,你给我说说这人呗。”霍锦骁越发好奇了。

普天之下,能让孟乾忌惮到这般田地的角色,可不多见。

“知道为何都称其海神三爷吗?”孟乾反问她。

霍锦骁摇头。

“因为此人在东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

东海八荒七十二岛,枭雄无数,争战不断,比之中原武林不遑多让。而在所有枭者之间,唯有一人,是整个东海谁都不敢招惹的,那便是霍锦骁这次要查的海神三爷。

三爷其人神秘莫测,称霸东海数年,竟无一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无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其手眼通天,是东海最可怕的一尊佛。

这个人很难以正邪概论。

他是东海最大岛漆琉岛的主人,也是整个东海的庇护者,拥兵数万,聚船近千,在东海信徒无数,势力沿着东海一路往下,横行大安的两江三港,是整个东海最大的海盗魁首,也是东海海商团首领。传闻有言此人智谋无双、侠义心肠,千里海疆尽归其手,有他在的东海,虽争斗连连,却尚不致祸及普通百姓,而他本人也欲以毕生之力求得朝廷全面开放海禁,为沿海民众求得谋生之途,故深得海民之心。

可另一方面,此人在海上长期走私,船队航及东海几大邻国,私运火药兵器、牲畜人口等物进行买卖,并在漆琉岛上建起整个东海最大的黑市,供私货交易。除此之外,他又令海民私自海卤煎盐,为其私盐作灶,为官府头号通缉的私盐贩子。

朝廷组织了几次围剿,均未能如愿缉拿此人,而后更有传闻流出,言及此人早已勾结邻国倭寇,暗中供其火药兵器,竟欲挑起大安海战,以便他能海上称王。

种种罪状,皆当诛。

然而朝廷拿他没有办法,否则也不至于找上云谷,想查明此人身份。

————

牛车在田间又走了两日,终于在第三天的日落时分,走到靠海的小村村口。

这一路下来人烟荒芜,霍锦骁好不容易才看到前方天空袅袅而起的几道炊烟,她心里一喜,在箱笼上站起,手掌压在额前眺望去。

村口只有一条道,左右都是菜地,地里竖着几个稻草人,再往里就是矮小的平房,黑瓦白墙,沿着道路两边散建着。路是土路,并没铺石板,路面上落了层细沙。

牛脖子上的铃铛响过,村口忽然传出几声童音:“快,快去看,孟叔回来了!”

村子很小,孩子声音瞬时就传遍整个全村,牛车慢慢悠悠走到村里,夹道两边的房子里不时有村民跑出,扬着惊诧的笑脸挥手。孩子们像牛犊般涌到牛车旁边,一边拥着牛车缓慢前行,一边仰起天真笑颜叽叽喳喳笑着。

孩子被海边的阳光晒得黝黑,咧嘴露牙,黑白分明,那笑格外灿烂。

孟乾那么个沉默寡言的人,看到孩子拥簇来的那一瞬间,也露出笑脸吼道:“都让开点,别堵着道,叫牛角顶了臀,孟叔可不管。”

“孟叔,带礼物了吗?”有孩子嚷起。

“没看后头装着箱笼?明天让你家大人到我家领。”孟乾回道。村子人口不多,他给每家每户都备了礼。

孩子们爆起阵欢呼,站在夹道两边的村民纷纷开口。

“孟哥,上我家吃饭吧。”“孟哥,我家那口子切了甜瓜,来一块!”“我家有酒,喝两杯!”

孟乾连推却都来不及。霍锦骁看得有趣,从身上背的布包里摸出一袋子松子糖,站在牛车上分起来。孩子们见了糖就像蜜蜂见了蜜,呼啦一下全拥到她身边来。

“别急,都有!”她挨个分糖。

“你是谁?长得真漂亮,比我们村最美的思雨姐还美!你是仙女吗?”脑门剃着寿桃状头发的小男孩眼巴巴地盯着她,也不接她递去的糖,“仙女姐姐,你嫁人没有?等我大了娶你好吗?”

霍锦骁“扑哧”笑出声,还没回答,孟乾的鞭子已经凌空挥来:“臭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想媳妇,快回家去。”

鞭子自然没落在人身上,那孩子做个鬼脸远远跑开,霍锦骁笑得前仰后合,把整袋糖都撒手给了跟在车旁的大孩子,让他们自行分去。

————

孟乾将牛车停到村子尽头的道旁,霍锦骁跟着他从牛车上跳下,看到前边有幢宅子,外边是木栅围起的院子,院里搭着鸡舍和瓜棚,旁边有口水井,穿着湖水蓝衣裙的姑娘正在井边汲水,听到院外传来吵闹声音才转头看来。

怔了怔,那姑娘忽然丢下桶。

“奶奶,爹,娘,昭安,大伯回来了!”

她一边喊着一边往孟乾跑来。

孟乾领着霍锦骁往院里去,嘴里说起自己家里的人口。

孟家人口不多,往上只有孟乾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往下是孟乾弟弟一家四口人——弟弟夫妻并一个侄女一个侄子。孟乾是孟家的养子,他幼年父母双亡,颠沛流离到此地,孟家老母亲见他可怜就收养在膝下,待之如亲子,将他抚养长大。他离村闯出名堂后并没忘恩,本想将孟家迁出村子搬到大城去,可孟家人早已习惯此地生活不愿离开,故孟乾年年都要回来,给家里和村民置办厚礼。

“我侄女儿,孟思雨,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小美人,比你小一岁。”看到跑出来的姑娘,孟乾冷肃的眼里现出笑意。他已打定主意终生不娶,所以视自家子侄如亲生儿女一般。

霍锦骁望去,来的小姑娘与她年岁相仿,鹅蛋脸儿杏仁眼,梳着家常小髻,缠着与衣裳同色的头巾,腰上还绑着麻围裙,袖口挽得高高,露出麦子色肌肤,很爽利也很漂亮。

“大伯别乱夸我。”孟思雨出来时正好听到孟乾的话,笑着谦虚一句,倒也不害羞,只是好奇地打量霍锦骁,“这个姐姐才漂亮,像奶奶拜的观音画像上的仙女。”

霍锦骁一听就乐了,上前高高兴兴挽起她的手,道:“思雨妹妹,我叫霍锦骁,你唤我锦骁便好。”

“锦骁姐。”孟思雨甜甜叫了她一声。

“老大回来了?”院里又传来苍老声音,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一边趿鞋一边从迫不及待地出来。

“娘,您慢点儿。”孟家媳妇无奈笑劝,扶着老太太出来。

“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浑厚嗓门响过,孟乾的弟弟孟坤更快一步。

“老二!”饶时孟乾素来沉默,此时也难免激动,上前与他狠狠抱住。

“老大,我的儿,快过来我瞧瞧。”孟奶奶抹着眼拉住孟乾的手上上下下地看,孟乾唤了声“娘”就要跪下,却被她死死拉住。

“锦骁姐,那是我爹,我娘,我奶奶,我娘后面那小子就是我弟孟昭安。”孟思雨拉着霍锦骁站在边上,挨个给她指人。

孟昭安年约九岁,有些认生,躲在他娘身后不敢出来,霍锦骁摸摸包,掏出剩余的几块红果糕冲他招手。孟昭安瞧见吃的咽咽口水,这才冲过来。

“馋猫。”孟思雨一戳弟弟的额头笑道,“快叫人,这是锦骁姐姐。”

孟昭安吃得满嘴通红,含糊不清地叫了句姐姐,霍锦骁笑着摸他的头。

那厢孟奶奶看完孟乾就问起他的打算:“老大这次回来要呆多久?”

“大哥,这回说什么你也要呆到出了九月。”还不等孟乾回答,孟坤就先说话了。

“是呢,小雨过两个月就要成亲,大哥定要喝过喜酒才准走。”孟坤媳妇捂嘴笑了。

“我这趟回来,就是为了喝小雨的喜酒,连嫁妆都给她办回来了。一会把箱笼搬小雨屋去,让她好好看看,还缺什么只管开口,我再去置办。”孟乾回头找孟思雨。

孟思雨听到话头扯到自己婚事上,爽利的笑终于化成少女的娇羞,脚一跺嗔了声“不和你们说,我进屋给大伯切瓜”,人就跑了。

孟坤哈哈大笑,孟奶奶却像看到稀罕宝贝般开了口:“哟,这谁家闺女?长得这么标致!”

“奶奶,我是锦骁。”霍锦骁忙上前挽起她的手。

孟奶奶脸上已经笑出深深皱纹,精神矍烁看着却不显老,身上是福寿纹的暗褐衣裙,很是干练。

“我世侄女,跟来东海长长见识的。”孟乾道。

“好了,别都傻站在院里,咱们进屋说话。阿柔,挑肥的鸡鸭宰了,再把早上打到的鱼虾蟹挑最鲜活的煮了,晚上我和大哥要好好喝几杯。”孟坤招呼着人进屋。

“成。”孟坤媳妇转头就去忙活。

霍锦骁被孟奶奶牵进了屋里。

————

海边的吃食果然与中原腹地不同,海里的鱼肉紧实,虾子个头能有巴掌大,春蟹尖尖的壳儿霍锦骁见也没见过,还有好些东西她都叫不上名。日暮时分海风甚凉,院里泼了水极凉爽,孟坤在院里架起八仙桌,一顿饭烧了九道菜,摆满桌子,孟家烧海货的方法也简单,不是蒸的就是姜葱烧,图个鲜甜。

霍锦骁敞开怀吃,配两杯花雕酒,直将这两个月跋涉的辛劳全消,撑得不行才下桌,让孟思雨领着去洗漱休息。

孟家宅子不大,屋子少,霍锦骁夜里和孟思雨同榻。她初到海边,身体倦怠,精神却还兴奋,换过衣裳后就坐在榻上左看右看。屋子的小窗敞着,月色与海风一起灌入,带来淡淡海咸味,孟乾和孟坤还没喝够,兄弟两说笑声音透窗传来,爽朗无忧。

“锦骁姐,你要是累了就先睡,我帮你把床里蚊虫赶赶,把帐子放下来。”孟思雨拿着柄拂尘走过来。海边蚊虫多,驱蚊香也不顶用,晚上都是拿拂尘把蚊子赶出帐子后,再把帐子掖实。

“我不累,还不想睡,你呢?”霍锦骁从床上下来。

“我也不睡,我还有些活儿。”孟思雨听她说不睡,就将拂尘丢开,又去翻柜子。

“这么晚还要干活?我帮你。”霍锦骁跟到她身边道。

孟思雨从柜里取出篾箩,走到油灯下,将灯芯一拔,抬头羞道:“不用了,这活儿要我自己做才好。”

霍锦骁凑过去一看,箩筐里装的是各色针线与大红缎子,缎子已经裁好,上头的图案绣了一些,看得出来龙凤雏形,针角细密,形状灵活,绣功很好。

“你在绣嫁衣?”她笑开眼,在孟思雨对面坐下。

“嗯。”孟思雨小声应了句,“我娘说,嫁衣得自己绣,往后日子才幸福。”

“我替你分线。”霍锦骁便捻起绣线帮她。

孟思雨是这附近的美人儿,家里替她相了门亲事,对方是镇上大户人家的公子,家境殷实,模样周正,脾气也好。她悄悄地见过一次,记在心上,如今正是少女思嫁的最佳时刻。

“谢谢姐姐。”孟思雨拈针落布,声音细细地与她闲话,“姐姐可定亲了?你生得这般貌美,家里必是替你寻了好人家吧。”

霍锦骁捻线的手一顿。

灯下孟思雨的目光温柔,眉梢含娇,恰似曲水镇外盛开的桃花,不知怎地就叫她想起过去来。从前,她也这般思嫁。从小到大,她都以为自己会嫁他为妻,及笄之前,她也想过自己的嫁衣会是什么模样,也试着用拿剑的手拈针学绣……

可他却离开了。

一别两年再见,不想又是匆匆一面。

她离开的时候他还醉着,连再见都来不及说,也不知醒来知道她不在了,他会作何想法?

不过这人只是顺道回来云谷,想来应该不难过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一六一六一快乐。

☆、白鸭

日暮时分天际云色如虹,海面一改白日湛蓝,被霞光染尽,触目所及皆是橘红的光芒,波纹涌动,像块肆意铺展的霞缎,而手最巧的绣娘,也绣不出这片虹光溢彩的画面。

霍锦骁盘膝坐在临海的石岩上,放眼远眺,随着四周海风吐纳,只觉人要融进这片火烧般的天地之间。石岩之下就是海面,浪涌扑到岩壁上,溅起一长串雪白浪花,水沫飞溅到空中,化成细雨落在她脸上,微凉舒畅。

她来此地已有些时日,六叔还不让她跟船出海,她便每天到这里熟悉水性,练习凫水,修练内功心法。她一身武艺尽得父母真传,身负数项绝学,其中尤以九霄剑诀为最,习自她父亲霍铮,不过这几天她练的却是另一门功法——《归海经》。

《归海经》为当世奇功,修练不易。此功共五重,头两重为基础,可助修练者提升七窍五感,行功时对外界敏锐度大大加强,夜可视物,远可闻声……她很喜欢这门功法,只是可惜这功法越往后越讲究天人合一,而凡夫俗子心存杂念,极易走火入魔,故她母亲只让她修到第二重便她停止。

可最近到了海边,她却发现《归海经》的心法竟与此地潮汐海澜呼应,冥冥中似有联系,一直以来停滞不动的感悟有破颈之机,她便又重新拾起。

体内真气,似千水万脉,终归一海;天下万物,同归一源,不论生死苦痛。

同源而归,同源而出,是为万宗归海。

这便是《归海经》的法门。

————

石岩侧面是片沙滩,海沙绵密如雪,浪花拍岸卷来,此值涨潮时分,沙滩上的人都往回赶,早上出海的渔民也接连归来。

“锦骁姐姐,大伯和我爹回来了,咱们回去吃饭吧。”孟思雨挽着小篮站在沙滩上高声唤她,海风将她的声音吹得遥远。

“锦骁姐姐——”孟昭安怕霍锦骁没听见,拉长声音叫道。

霍锦骁掐诀收功,缓缓吐尽最后一缕气,纵身从岩上跃起。

“来了!”她扬声回应,脚尖却轻点地面,人如鸥燕般平展掠出。

“砰”一声,崖下海面水花四溅,孟思雨和孟昭安看傻了眼,这人竟从那么高的石岩上跳入海里,而溅起半人高的水花落下后,海面归于平静,霍锦骁不见踪迹。

“锦骁姐……”孟思雨急得跺脚,那岩下水域有暗流,他们在海边长大深谙水性,都不敢说跳下就跳下,如今可怎生是好?

“姐,我下水看看。”孟昭安拉住孟思雨的袖子道。他年纪虽小,水性在村子里却是属一属二的,那片海域他探过,虽险倒也不怕。

“这……”孟思雨面露犹豫,孟昭安是家中独子,若是出事家里恐怕要大乱,但如今她去寻人来找霍锦骁已然不及,只好咬牙点头,“你小心些。”

孟昭安应了声“好”,就往海里走去,可才走了几步就见远处海面陡起水花,一道人影自水中飞出,踏波而来。

“锦骁姐!”孟思雨和孟昭安又被惊呆。

霍锦骁浑身湿漉漉地停在二人身边,她用掌抹了把脸,笑道:“昭安小师父,我的水性可要超过你了。”

这些日子他们玩在一块已经熟稔,她的水性还是孟昭安给教的。

孟昭安孩子心性,立刻挺起胸膛不服输道:“哪有,你离我还差得远呢!不信咱比比。”

孟思雨放下心来,闻言狠狠剜了孟昭安一眼,骂道:“都是你这臭小子,闹得锦骁姐和你一样不安分,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姐,别。你马上要嫁人了,娘说你要温柔些,姐夫才喜欢!”孟昭安马上把母亲搬了出来。

孟思雨俏脸大红,更要拧他耳朵撕他嘴巴,孟昭安窜起来,怪叫着往回跑,孟思雨拎了裙子就追。霍锦骁绞着衣裳上的水,笑着跟在两人身后回村。

————

路不远,霍锦骁很快就回到孟家。孟思雨给她打了两桶井水,霍锦骁冲洗后换了套月白的家常襦裙,长发绞干拿银簪松挽半头,这才到院里。夕阳尽沉,月色清冽,屋檐下挂的灯笼已然点起,孟乾和孟坤正在院里拿炒过的花生米佐酒,孟奶奶早早吃过,坐在井边纳鞋底,孟坤媳妇正和思雨张罗饭菜,昭安已经上桌。

“婶子,思雨。”霍锦骁打声招呼上前帮手。

孟坤媳妇将她按在椅子上:“你别动手,坐着就好。雨儿,陪你姐姐一块坐着。”

孟家从孟奶奶到孟坤再到他媳妇,都是极疼女儿的人,家境虽然普通,从小到大却也没让孟思雨受过多少委屈,如今霍锦骁来了,待遇更好。

“婶,我来这么多天,白吃白喝白住,你还不让我出点力,下回可不敢来了。”霍锦骁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桌上菜香飘来,夹着浓浓酒味,她忍不住皱眉狠嗅,“好香,这是什么?”

“瞧你说这见外话。老大待你如女,一家人你分这么清做什么?”孟奶奶耳力好,闻言就开口。

“就是。这是酒炖蛏子,纯老酒炖的,一滴水都没加。”孟婶道。

“我教你剥。你先尝尝那汤。”孟思雨凑到霍锦骁身边教起她来。

霍锦骁尝口汤,眼睛顿时亮了:“好香好鲜,婶子手艺天下无敌。”

“这孩子……”孟婶被这马屁拍得笑出满脸花来。

不多时,菜肴均都上桌,各人围住桌旁,说笑间用起饭来,孟乾喝了半坛酒,道:“我在全州城的金铺给思雨订了两套头面,这两天能取,明日我和锦骁进城去取,再给你们扯些料子回来,多做几套衣裳。思雨大婚,咱家也不能叫亲家小瞧了。”

孟昭安听到要进城,马上举手:“我也去!”

话音没落,就听庭院外头传进清脆叫唤:“孟叔孟婶,开门,我们来听仙女姐姐说故事了。”

霍锦骁正剥着蛏子,闻言一抬头,就望见木栅栏外的村道上已来了许多村民,站在最前头那孩子阿勇,就是初进村时喊她“仙女”,要讨做媳妇的娃儿,小大人似的。

“快进来。”孟婶招呼着。

孟思雨早过去开门让村民进来。

霍锦骁才来村子大半个月,就已和村民们熟络了。村子偏僻闭塞,总共就五十几户人,村中没有教书先生,也无娱乐,她白天会教这里的孩子认字,讲讲各种典故,兴致起来还能说书,别说孩子,就连大人也喜欢得很,得空就凑到旁边跟着听,到后来为解这书瘾,每到晚饭后,村民就相约来孟家,或抱瓜或带酒,一定要听霍锦骁说上几段才痛快。

“去,把你伯的琴取来,今儿叫他弹曲儿。”霍锦骁擦擦手,推了把孟昭安。

孟乾话少却弹得一手好三弦,在云谷时就常奏,正好与她作伴。

“丫头,你倒使唤起我来?”孟乾闻言略挑眉。

霍锦骁“嘿嘿”笑起:“难得有机会叫大伙乐一乐,六叔别小气。”

孟乾不予理会,稍顷昭安取来三弦递给他,他饮尽杯酒,抱过三弦拔弄几声。

三弦琴声喑哑沧桑,恰如海色沧沧,古老沉朴,奏出的曲儿自带悲怆。“叮呤”一声,霍锦骁执筷敲过装水的陶碗,压了压嗓缓慢开口:“今天要说的故事,朝代人物均不可考……”

院里掌声响过后众人全神贯注聆听,院里又安静,只得她一人眉飞色舞地说话,清甜声音抑扬顿挫,道出书中故事,叫人沉醉。

她听过很多故事,都是东辞说的,他口中诡谲莫测的江湖,到她这里却成了仗剑走马的少年游。不同的人,说同样的故事,大抵都有不同的了悟吧。

————

翌日天才亮,老牛脖上铃铛又发出清脆声响,孟乾带着霍锦骁去全州城取物,孟昭安非要跟,孟婶寻思着孟思雨也要置办些胭脂水粉,就让她带着弟弟跟着孟乾一道去了。牛车上的箱笼已空,霍锦骁、孟思雨和孟昭安三人坐在车板上好不快活。

牛车慢悠悠往全州城走去,中途在驿站歇了三宿,第四天午间几人才到全州城。

全州城临海,也名全州港,是东海三大港之一,肥田沃土,商肆众多,甚是富庶。孟思雨和孟昭安两姐弟难得进趟城,只觉得眼睛都不够使,恨不能把街上商铺逐一逛遍才痛快。孟乾见两人高兴,索性挑了家上好的客栈,让他们在城里住上两天好好乐乐。

一逛就是两天。

海城夏日炎热,阳光灼人,巷口桥边的老榕下茶肆幌子迎风飘扬,几张方桌几把矮杌,长嘴铜壶上贴着茶名,甜的有茅根竹蔗,苦的有二十四味,锅里还熬着绿豆汤,一碗不过三文钱,往来的行人走累了到这里歇脚吹风,喝上一碗,倒是舒坦。

霍锦骁拎着大包小包和孟思雨要了两碗茶歇脚,她们逛的都是女孩家的东西,孟昭安不耐烦,就跟着孟乾去城中访友,留她们自己更加自在,四人约在这里碰面,如今她们来了,孟乾却未到。

“苦!”才饮了一口茶,霍锦骁五官就皱作一团,她挑了二十四味凉茶,那苦劲从舌头发到喉咙里。

孟思雨“扑哧”笑出声:“都和你说了苦,还作死,我这有冬瓜糖,你含一块。”

霍锦骁摆手:“不用,苦后回甘也是种滋味。”

“你就犟吧。”孟思雨笑她。

两人正互相打趣着,桥边的官道上忽然传来喧哗,霍锦骁捧着茶碗站起,远远见到桥对面人头攒动,隔着桥都能看到黑鸦鸦的脑袋,正往桥这边走来。

“有热闹瞧?”霍锦骁好奇道。

“两位姑娘,可不敢过去。”茶肆小二提着铜壶正在邻桌倒茶,听见她的话忙来劝阻,“那是官府在押死囚。您二位娇滴滴的小姑娘,没得去沾惹那些晦气。”

“死囚?”孟思雨吓了一跳。

“那人犯了何事?”霍锦骁便问。

“奸淫盗杀!”小二压低嗓道,“二位不是本城人吧?上个月咱们城发生了件轰动全城的凶案。”

“什么案子,小哥给我们说说呗。”霍锦骁来了兴趣,掏出三文钱递给小二。

“多谢姑娘。”小二眉开眼笑接了赏钱,继续小声道,“这凶案发生在上月初十,那贼人见城南酱料坊黄家的长女生得貌美,起了色心,趁夜潜入黄府……向黄姑娘下手,岂料被其妹发现嚷了出去,黄家人赶来,这贼人一作二不休,竟狠下杀手,将黄家上下八口人杀得精光,那叫一个心狠手辣。姑娘你不知道,第二天上门的人隔着门板子就看到血从门缝里流出……”

“噫。”孟思雨打个寒噤,挽住霍锦骁的手,“别说了,怪吓人的,大白天都瘆得慌。”

“所以说这贼人罪该万死。”小二识相地改口。

“八口人?难道黄家没有青壮男人?”霍锦骁听着奇怪,贼人只有一个,除非是逞凶斗狠的武夫,否则如何有能耐杀死一家八口人,还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更何况……

囚车已押过短桥,从茶肆前绕往另一条路,车里只押着一人。那人穿着灰白囚服,蓬头垢面,囚服上血痕斑斑,身上布满皮翻肉绽的鞭伤。车轱辘碾过路坑,囚车颠了颠,那人随车歪到一侧,脸压上木栏,目光恰与霍锦骁撞上。

空洞的眼,毫无生气,仿佛拿把锥子戳下,他也不知疼痛。

“有呀,黄老爷年近四旬,他儿子十八,家里还有个帮工也死了。”小二便道。

“倒是奇了,这贼人瘦弱不堪,如何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霍锦骁蹙了眉头。

“呵,有何可奇的,这全州城里宰白鸭的行径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如今越发明目张胆。”邻桌的食客忽拍案怒道。

小二脸了顿变,上前就要捂那人的嘴:“客倌休在这里胡言,我这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

“宰白鸭?”霍锦骁不解。

“锦骁。”

桥头传来孟乾声音,霍锦骁瞧他来处正是囚车方向,便拎起东西奔上前。

“六叔,何为宰白鸭?”

孟乾目光正看着渐行渐远的囚车,回过头时神色极沉,独眼之中隐藏风雷,听她问及此事,便冷道:“你是个姑娘家,不该你知道的东西,不要乱打听,跟我回客栈。”

作者有话要说: 咦,你们喜欢三爷?

☆、祁爷

更鼓打过两响,全州城已然清寂。夜云蔽月,除了偶有人家挂在檐下的灯笼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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