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第237节 (第1/2页)
九三读小说网 www.93dushu.cc,最快更新攻玉!
她红着脸继续聆听。
“此外还有一件事需告诉你,圣人同意在南阳城外立碑了。”滕绍目光有些惘然,“你祖父为保全江山社稷立下大功,但你祖父在守城期间的食民之举有违伦常,四千多条人命,四千多条冤魂,民无贵贱,人命亦如此。圣人嗟叹良久,只说朝廷对你祖父的追封是先祖做的决定,他无权褫夺,斟酌再三,下旨将你祖父的画像从凌烟阁撤下,另行删去功臣簿上你祖父和两位伯父的名字。令史馆补录概要,同时立碑南阳城外,凡有过路百姓,皆可详知南阳守城战的真相。此碑由本朝第一匠作所制,所用石料极尽坚固之能事,据闻能屹立千年不倒,不必担心日后湮没于滚滚尘烟中。逝者无可追,真相却永不可灭。你祖父的功与过,交由后人评断。”
如此一来,滕家祖上的荣耀便荡然无存了。
滕玉意却如释重负,南阳一战为滕家后人带来了崇盛的荣光,朝野上下一度人人称羡,但这何尝不是个巨大的枷锁,那耀目的光环落到头顶时,诅咒也悄然降临。为了还债,她和爷娘付出了何其惨重的代价。
还回去。
她和父亲,往后可以坦坦荡荡行走在天地间。
“圣人又说,祖上之过,本就不该罪及后辈。这些年阿爷为抵御吐蕃东征西战,那晚你为了御魔舍身跳井,种种功德,足以抵消大过。况且这是我们父女自发作出的义举,当另行嘉奖。圣人欲封阿爷为晋国公,欲赐你千匹绢帛,统统被阿爷坚辞了。阿爷……阿爷想用这些恩赏换一场法事。”
滕玉意眼眶一涩:“为了阿娘?”
“你阿娘为了帮我们父女破咒,甘愿捐出自己的福报。”滕绍哑声道,“阿爷常在想,你阿娘这一生是被滕家给拖累了。如果当初娶你阿娘的不是阿爷,你阿娘定会平安喜乐。”
说着说着,滕绍声音低了下去。
滕玉意一更,扬声道:“阿爷这话才是辜负了阿娘的一片心。阿娘当初若有半分懊悔,绝不肯做那场法事。这些日子清点我的嫁妆单子,样样都由阿娘去世前半年拟定,还有阿爷你平日的穿戴,一大半都是当初阿娘备下的。我想阿娘从不曾后悔嫁给阿爷,更不曾后悔生下我——那回在淮西道,阿爷为了帮女儿破咒自愿穿上逆写的遁甲缘身经,那一刻阿爷心里可曾懊悔过?阿娘的心,岂不就同阿爷一样?”
说到最后,热气和话语全更在了喉咙里。
滕绍潸然泪下。
他四岁丧父丧兄,是寡母拉扯他长大,为了不辱没滕家的忠烈之名,十几岁就上阵杀敌,不论遇到再大的事,他都习惯自己扛,他是行军打仗的天纵之才,年纪轻轻就名动天下,可当他误以为自己能扛住世间所有风雨时,命运戏耍了他,他连自己最挚爱的妻子都没能护住,自从得知真相,他没有一天不活在愧悔中,那种噬心之痛,足以将他压垮。
女儿聪慧过人,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骨子里,女儿的一句慰藉,胜过世上一切灵丹妙药。
一时间,房里阒然无声,滕绍闭着眼,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阿爷。”
过了许久,滕绍强自振作精神,只是嗓腔仍有些发颤:“好孩子,你这样说,阿爷心里好过多了。你能这样想,可见有多体恤你母亲。明日你就要出嫁了,往后阿爷不在你身边,你得带上阿娘对你的那份珍爱好好地活。你过得越好,阿爷和你阿娘就会越高兴。”
滕玉意没言语,只一个劲地抹眼泪。
滕绍噙着泪花凝视女儿,脸上慢慢恢复坚毅的神色:“阿爷的话说完了。明早便要出嫁了,今晚需早些睡,回吧。”
滕玉意望着父亲空荡荡的左腿,不由心酸到极点,扑通一声跪到榻前:“阿爷残了腿,我这一走,往后就没人帮阿爷磨墨沏茶了。过去这十年,女儿没能跟阿爷好好相处,唯有死过一回,女儿才知道阿爷有多么不易,从去年上巳节至今,阿玉在阿爷膝下尽孝刚一年,对女儿来说,不够——”
滕绍料到女儿要说什么,哑声打断女儿:“傻孩子。婚期是圣人指的,岂能说改就改?你为阿爷做的一切,早就重过‘孝道’二字了。你且想想,要不是你过去这一年不畏艰难,我们父女俩终究躲不过劫难。”
说着,滕绍欣慰一笑:“阿爷今日才从圣人口里得知,蔺承佑前日在御前为你请过旨,他说你遗失了小涯剑,往后即便跟着他除妖恐怕也无法积攒功德。他一来知道你记挂母亲,二来也担心破勾咒还留有余孽,于是想在大婚之后与缘觉方丈去南阳城为那些亡故的百姓做法超度,法事盛大,南阳与长安相距千里,蔺承佑双目已盲,来回奔波比旁人更为艰难,他这样费心费力,不过是为了帮滕家消除冤孽,由此可见,这孩子有多看重你的事。”
滕玉意泪花凝在了眼眶。
滕绍含泪蔼然笑道:“你的心干干净净,你这样的好孩子,就该嫁给一个重情重义的少年郎。明朝就要嫁给你的心上人了,你阿娘若知道你为自己选了一位如此出色的郎君,不知会有多高兴。”
滕玉意泪眼婆娑,仍不肯离开父亲膝前。
滕绍俯身硬将女儿搀扶起来。
“再说下去阿爷该难受了。想想你和蔺承佑吃了多少苦头才有今日,你该欢喜才是。屋里定然还有不少事要忙。快去吧。”
滕玉意抹了把泪,离开时一步三回头,到了门口回头望,父亲仍无声望着她,身影落在灯火中,静静地像一座高山。
***
滕玉意心里装了太多事,捱到后半夜才睡着,睡得正沉时,迷迷糊糊感觉有一双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小涯不在了,最近常有魂魄入梦来。玄音铃在腕子上轻轻地响,那响动就如那双手一样温柔。
滕玉意睁不开眼睛,眼睫却湿了。
“阿娘……”
只有阿娘有这样纤秀的手指,也只有阿娘才会这样亲昵地摩挲她。
“阿娘……”滕玉意在梦中低低啜泣,“来为女儿送嫁么……”
那双手停在了滕玉意的肩头上,轻缓地拍打着,就像幼时母亲为了哄她睡常会做的动作。
滕玉意噙着泪,孩子气地呢喃:“女儿嫁的郎君,阿娘可还中意……”
耳边隐约有叹息,是不舍的,也是欢喜的。
滕玉意眉头慢慢松开,母亲的手犹如一缕清风,渐渐抚平女儿心头所有的离愁和哀惋。
早上滕玉意醒来,发现泪水打湿了衾枕。
没等滕玉意自行下床,杜夫人就带着两位喜娘把她从衾被里提溜出来。
成亲历来在傍晚,但白日尚有许多礼仪,滕玉意昨夜睡得浅,起床后一个劲地打瞌睡,人虽坐在妆台前,脑袋却前仰后合的。
杜夫人和杜庭兰扶稳了滕玉意的脑袋让喜娘随便折腾。
昨晚府里的人大半未睡,这会儿早就忙碌了半晌了,滕玉意被拖到屏风后穿嫁衣的时候,忽听姨母同表姐说:“绍棠真这么说?”
杜庭兰嗯了一声:“世子这几日压根没在长安,今日天不亮才赶回成王府,绍棠过去送东西的时候,正好听到门口小厮说起这事,府里唯恐世子赶不回,个个都要急死了,还好世子及时赶回了。”
滕玉意登时精神了。
南阳城与长安相距千里,去南阳不可能这么快赶回,看来是别处,但眼看要大婚了,蔺承佑又能跑到何处去。
杜夫人满含期冀道:“世子能自行出长安,莫非眼睛好了?”
“世子身边带了一大帮扈从,而且绍棠说世子眼上还束着布条。”杜庭兰轻叹。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