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索菲亚阿纳托利诺瓦克 (第2/2页)
四天前,流窜到此的一伙强盗偶然间发现了森林里的台地,强盗们毫不留情地发动了袭击。成员们英勇抵抗,他们击退了强盗,但也损失惨重:激烈的交火中当场死亡5个,受伤10个。
方舟唯一的医生汉娜·比安奇也在被流弹击中,很快她就因失血过多而亡。伤势最重的三个成员也没有熬到黎明,到了第二天晚上,又有四个人停止了呼吸。现在,轮到亚历山大了。
索菲亚和马尔库曾经作为医疗助手跟着汉娜·比安奇学过医,他们给左腿中了五发子弹的亚历山大做了截肢手术。他们尽力地医治他,还彻夜守在亚历山大的床边为他祈祷。今天早上,亚历山大突然清醒了过来,还凭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索菲亚还以为他们的祈祷终于感动了上天,所以她今天一直保持着愉悦的心情,直到刚刚亚历山大亲口告诉她他得了坏疽的事实。
“你还记得2044年2月我们发现的那个湖泊和那个小木屋吗?”亚历山大打破了压抑的气氛。
“你是说,我们的‘黑海’?”索菲亚思考了一会儿后问他。
亚历山大笑着点头:“你还记得从这里怎么走到那里吗?”
索菲亚望着天又开始思考,过了一会儿,她勉强地说:“我应该还记得怎么去。”
“好。”亚历山大点头,他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用只有他们听得到的声音说,“明天早上,你就去那里,别再回来。”索菲亚皱眉,她不解地看着亚历山大的脸,亚历山大解释说,“过去这几年,我总会抽空回去那么几次,每次我都会留下一些东西。本来我想着把那里当作方舟的后备基地,但看来现在不需要了,所有的拉丁人都会去马丁少校的大本营,勒菲弗尔答应我再和少校争取一下,让他收留克里斯多洛普洛斯。克里斯多洛普洛斯虽然是正教徒,但他毕竟是希腊人,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我想马丁少校最终还是会同意的。至于马尔库、拉茨——其他人走后他们可以靠这片营地活下来,那两个人本来也是朋友。”亚历山大停顿了一下,接着他看着索菲亚的眼睛问,“你昨天才和拉茨吵过架对吗?”
索菲亚拧紧眉毛,昨晚发生的不愉快直接写在了她的小脸上,她闷闷不乐地说:“拉茨昨晚喝醉了酒,乔瓦尼只是路过喊了他一声上校,他就抓着他的领子甩巴掌,乔瓦尼才6岁,他这样太过分了。”
“的确,他不该对一个孩子动粗。”亚历山大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但你也不该和他直接起冲突,我听勒菲弗尔说你打了他,他对你很生气,你不该当着那么多男人的面冲着他的鼻子挥拳头,他觉得他颜面尽失。”
“他的确颜面尽失,但那是因为他无辜殴打一个小男孩。”索菲亚抱着双臂气呼呼地说,显然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过错。
“拉茨因为他的行为丢掉了尊严,”亚历山大喃喃道,“你也因为你的行为丢掉了在这里活下去的可能。乔瓦尼的叔叔都没有像你那样直接和拉茨对着干。”
“亚历山大......”
“我不能说这是坏事。拉茨是个控制欲很强的男人,不然他也不会单身这么多年。他是个好助手,但不是个好领导。你早点认清他是个好事。我走之后,你是压不住他的,何况他还有马尔库支持。”亚历山大直视着索菲亚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说,“明天早上,你就离开方舟,去‘黑海’,别再回来。”
索菲亚的眼睛再次蒙上了泪水,她仰着头想把眼泪堵回去,但眼眶里的泪珠却越积越多:“不,亚历山大......”她带着哭腔地请求。
“你必须听我的,这不是商量,这是命令。”亚历山大不停地摇头,他皱起的眉头让他显得像雄狮一般威严,“你不可能继续生活在这里了,拉茨在我死后就会拿过所有的指挥权,马尔库是个没有主见懦弱的人,他不坏,但他只会站在强者那一边。你会成为拉茨和马尔库的奴隶,你想过这种可怕的生活吗?”
索菲亚噙着泪摇头,她忍不住用衣袖擦拭了眼角,她请求道:“至少让我陪你走过最后这几天。”
“不!”亚历山大摇头摇得更猛了,声音也变得愈加严厉,“不!那时就晚了,你必须在我看上去还很健康的时候就离开。比如明天早上,我越虚弱,方舟就越不稳,勒菲弗尔会在后天把所有的拉丁人带到大本营去。耽搁一两天除了给自己增加麻烦,什么用也没有。”
“可是......”
“别再可是了!索菲亚·阿纳托利·诺瓦克,你已经不是一个14岁需要人照顾的孩子了,现实点吧!”亚历山大忍不住大声吼了出来,正提着剥了皮的兔子走向篝火的马尔库朝这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亚历山大朝着他摇摇头,他带着兔子走了。
“就这么决定了,今晚上和明早上都由你来帮我换药,然后你拿着你的背包去‘黑海’,我会告诉他们你是去加利法帮我买药。把眼泪擦干,别让人看出端倪,我还没告诉别人我救不活了,马尔库虽然知道这事,但我让他闭嘴,只要我还能站起来,他就会保守秘密。”亚历山大说着,撑着木头打算起身,索菲亚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看到亚历山大坚决拒绝帮助的眼神,“很庆幸,‘黑海’一直是我俩的秘密。”
亚历山大靠着自己坚持着站直了身,起身的动作让他大汗淋漓,他稳住身子后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这时帮完忙的乔瓦尼笑着向他们跑来,男孩的目光定格在索菲亚身上,他叫着她的名字向这边跑,他太喜欢这个大姐姐了,她是方舟里少数的愿意和他玩游戏的大人。
“记住,别漏马脚。”亚历山大叮嘱道,乔瓦尼跑近了,他咧着嘴朝这个意大利小男孩露出一口白牙,“乔瓦尼中士,马尔库上校交给你的任务都完成了吗?”
小男孩急刹车后站直了身子,他向亚历山大行军礼,然后大声地汇报工作:“报告将军,已完成任务。”
“好,解散。”
“是!”
乔瓦尼得到解散的命令后,垮下的身子像换了一个人,现在他站没站相,倒像个正常的6岁男孩了。他跳着脚跑到了索菲亚身边,一屁股坐到刚刚亚历山大坐过的位置上。他缠着索菲亚要求她给自己讲俄罗斯的故事,索菲亚笑着答应了。
男孩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过了一会儿,小中士担忧地张开了嘴:“索菲亚姐姐,你为什么哭了?”
和亚历山大交谈后,索菲亚躺在寂静的女性专用的长屋里一夜无眠,离她很远的地方躺着另一个女人,那是个葡萄牙女人,强盗袭击后,整个方舟只剩下她们两个活着的女性。
第二天早上天未亮她就早早地起了床,她穿上衣服前看了一眼手表,机械手表显示着现在是06:04分,她走出长屋,负责夜间站岗的男人守着暗红色的篝火打着哈欠向她说了早安,她点点头,走到了长屋的后面,她从木桶里舀出一些雨水洗了脸,雨水流到了她的嘴巴里,带着一股苦涩味。洗漱完后,索菲亚去了公用的长屋,她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出来时拿着一个石臼,石臼里面放着捣好的草药。
索菲亚没有打招呼就走近了属于男人的那间长屋,屋子里此起彼伏地响着男人们的鼾声,她放轻脚步,小心地走过那两排大通铺,她走到了长屋的尾部,那里摆着一张单人的行军床,亚历山大就躺在那张床上面。
行军床边放着一个老旧发霉的床头柜,柜上摆着一支用了一半的蜡烛,蜡烛旁边放着一盒火柴。
索菲亚把石臼放在了床头柜上,她拿出一根火柴擦出了火苗,她在火柴灭掉前点亮了蜡烛,蜡烛的微光照亮了行军床床头,她惊讶地发现亚历山大已经醒了,他睁着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正看着她。
索菲亚注意到他额上汗水淋漓,也注意到他深邃的眼睛下厚厚的黑眼圈,他似乎一夜没睡——他的伤口肯定折磨了他一宿。
“啊。”索菲亚发出一声呻吟,她忘记了她还拿着火柴,火苗烧灼了她的指尖,她吃痛地放开手,火柴落到了黄土上,被追上来的鞋底踩灭了。
“来了。”亚历山大小声地喊她,他的声音又小又沙哑,他虚弱得厉害,仅仅一夜,他就失去了昨晚精神充沛的模样。
“我来为你换药。”索菲亚小声地回答,她看到亚历山大轻轻地点头,他点头的动作同样虚弱。
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是什么让他一夜之间变了摸样,她轻轻地撩开他的被子,她惊讶地看到那条断腿截肢的地方已隆起了一座小山,那座小山让他的左大腿比右大腿大了一倍。
索菲亚慢慢地拆掉了染血的绷带,她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地方已经变成了黑色,他昨晚没有一句假话,她看到了坏疽。
“这会让你好受一点,我加了些欧蓍草。”索菲亚安慰着亚历山大说,亚历山大没有回话也没有点头,她开始为他上药,她的动作十分小心,生怕亚历山大感受到疼痛,但奇怪的是,上药的过程无比顺畅,亚历山大不仅没有皱眉,甚至没有出现因疼痛而引发的肌肉痉挛。过了好一会儿,索菲亚才想明白,亚历山大的左腿可能已经痛到失去知觉了。
上完药后,索菲亚拉出一根洗过的布条重新盖住了伤口,她为他缠绕上绷带,弄完这一切后,那里看上去不再像刚刚那么让人毛骨悚然。
“去吧,索菲亚,记得我说的事,还有,永远都不要放弃。”亚历山大看着她用袖子擦汗,眨着眼提醒她道。
“......”
索菲亚抿着嘴唇,她的眼睛又蒙上了泪水,她的嘴角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亚历山大轻轻地摇头,他努力朝她露出一个微笑,灰绿色的眼睛无声地述说着告别。
“我出发了,亚历山大。”起身后,索菲亚微笑着说,她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拜拜,索菲亚,祝你一路顺利。”亚历山大笑着点头,“祝你一路顺利”他是用俄语说的,过去索菲亚出远门做交易时,他总是用家乡话祝福她。
索菲亚点点头,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此时已经快到06:40,天蒙蒙亮,晨曦微弱的亮光透过浓浓的雾霾射进了敞开的长屋里,像是洒下了一条光路。她顺着光走去,快走到门口时,被晨光叫醒的乔瓦尼揉着睡眼喊住了她。
“索菲亚姐姐?”索菲亚停下了脚步,她寻着声音发现了睡在左侧通铺上的乔瓦尼。小男孩转了个身趴在榻上,索菲亚半蹲下来,这样她就和乔瓦尼处于同一水平线上了,“你要出远门吗?”乔瓦尼迷迷糊糊地问。
“我要去给贝斯法米尼将军找药,乔瓦尼中士。”索菲亚摸了摸他的小脸蛋笑着说。
“哦,祝你好运,诺瓦克上校。”有一半脑子还泡在睡梦中的乔瓦尼没有忘记自己的角色扮演游戏,他举起手朝着索菲亚做了一个不正规的军礼,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眼皮耷拉下去,不一会儿,索菲亚就听见了乔瓦尼软绵绵的鼾声。
“祝你好运,乔瓦尼中士。”索菲亚拂开乔瓦尼额上的碎发,她轻轻地吻了吻孩子的额间,她听见小男孩在梦里喊着母亲。
心中有着万般不舍,索菲亚强迫着自己站起身,她走出了男人的长屋,回到了女人的长屋,葡萄牙女人还在熟睡,她走到自己的床铺前,背上昨晚已经收拾好的双肩背包,她拿过了反曲弓和箭袋,箭袋里放着满满的二十支弓箭:有的是铁箭头,有的是合金箭头,有的是木箭头。虽然材料不一,但每一支箭都被磨得十分锋利。她用一根绳子把箭袋绑在了背包的左侧,最后她拿上了自己的水壶。
完事后她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备,她已经准备好,她要出发了。
走出长屋时,马尔库也正好从男人的长屋里走出来,他揉着眼看到了正朝外面走的索菲亚,他叫住了她,问她带这么多东西打算去哪儿。
索菲亚告诉马尔库她要去加利法,亚历山大需要更多的抗生素。马尔库对她的解释起了疑心,他皱着眉看着索菲亚,但他最后没有问出一句质疑,他用加泰罗尼亚语祝她一路顺风。索菲亚用西班牙语说了谢谢,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森林里。
她从Radio’5的巨型广告牌下钻出密林,她经过了塔纳托斯夫人和她的奔驰车,她像往常一样对塔纳托斯夫人说了日安。她沿着昨天的道路继续往前走,她看到了那棵20米高的阿勒颇松树和松树下的石头房子,她没有在这里转弯,她继续往前走。
她就这样从日出走到日落,她经过了好几个破败的十字路口,从公路走到了小路又走到了土路上,最后她在一座白色的石头房子前钻入一片茂密的橡树林中,她记得这片森林的名字,巴塞罗那人把它叫做Les‘Guilleries,习惯用西班牙语的人则叫它Sierras’las‘Guillerías。索菲亚不知道这些单词背后的实际意义,但她知道这里生长着许多栗树,它们结出的果实能让她活下去,虽然她要等到8月份。
索菲亚努力回想着几年前的记忆,仔细地辨别已被杂草覆盖的曾经的土路,她朝着森林深处前进,在一棵山毛榉的树干上找到了2044年亚历山大做下的记号,六年前她还需要仰着头踮着脚才能看到亚历山大刻下了什么,现在的她不用了。她直着身注视着树干上的刻痕,一个箭头一个俄文字母O,O的下面写着数字50。于是她向着箭头的方向走了50步,走完后她发现了一个新的记号,还是一个箭头一个俄文字母O和一串数字......
她跟着一个记号前往下一个记号,她走过了三个记号,终于在最后一个记号的指引下,她走出了森林,眼前的景色一下变得开阔起来,一片湖区出现在索菲亚的眼前。这座湖泊曾经在阳光下璀璨的像块遗落人间的绿宝石,亚历山大用索菲亚故乡的湖泊为她取名。如今,雾霾下的湖水暗淡如墨,。
索菲亚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听着湖水击打鹅卵石的叮当水声,她朝着湖面张开了双臂,感受着从湖里升起的微风拂过她的指尖。再次睁眼时,索菲亚湛蓝的眼睛里流出了清澈的泪水,她望着墨色的湖水,在胸前画下一个东正教的十字,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另一个人道别:
До‘свидания,Александр’Бесфамини.
再见,亚历山大·贝斯法米尼。
索菲亚难过地将脸埋进指缝间,她现在孑然一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