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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连城 (第2/2页)

越过熙熙攘攘,两人眼神于半空中汇聚。

最终,连城率先走上前:“小…”

秦尤冷冷道:“你倒是比我想象中的动作要快。”

他态度也比想象中的诚恳:“小九,我可以向你解释。”

秦尤一时无言。

只直视着他,彻彻底底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百感交集。

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态、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如果他是鲁宾孙,或是谢达,她可以毫不迟疑地使出自己各种邪恶卑鄙的手段,摧毁打击甚至是谋杀处决。

可惜他不是。

他是连城,于她有恩的长辈,在苦难困境中帮衬过她的救星,没有血缘却胜过血缘的亲人。

秦尤现在理解贺峥了。

当初抓贾乙丙,贺峥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不是因为不想说、说不出,而是压根就无从开口,不知如何说。

而在全部置她于迷惘和空白地界的原因里,最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他是连晞的父亲啊。

秦尤都不敢想她知道了会怎么样。

八成得和红妈一样疯了吧。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形如糨糊又吵又杂,哪怕过了一夜,依旧理不出个清透的子午卯酉。

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从前他们两家交好时其乐融融的盛况,但她想着想着就撕裂跑偏了,跑到温姨念诵的佛文上,跑到默默那张年幼僵硬的面孔上。

蓦地又滑移到一句声嘶力竭的叫骂中。

二楼茶馆阒寂无音,焚炉一线香燃烧殆尽,秦尤眸心微敛,望着清淡烟丝与茶水相映,喃喃道:“…你永远也预测不到死亡会降临在谁的头上,而你爱的人又会伤你多深。”

谢达说的。

还说了两遍。

——你永远也预测不到你爱的人会伤你多深!

——你迟早会栽跟头的!你最爱的人迟早会伤你最深!

当初她以为,谢达只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放狠话,就为了膈应她、撩刺她。

面对这类狐假虎威式的狠话,秦尤向来不往心里去,同时又误认为,谢达所谓的这个“你最爱的人”指代的是贺峥,不曾想…

很明了了,所有憎恨的吼声都是有预示性的,就像所有半丝半缕渺不足道的苗头都能串联成令人无法接受的真相。

直至这一刻,谢达往她心间扎下的那根毛刺,发挥出了最狠烈的毒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业已认命,连城表现得很平静,想开口却又踟蹰不决。

秦尤相当明白那种神态的含义:“没录音。”

她说完瞥向青瓷盏的茶水。

连城苦笑了下,也道:“没下毒。”

彼此就处在这样一种心平气和又暗流汹涌的诡谲状态中。

“你怎么查到我的?”

“现在问这个问题已经没必要了,不是吗?”

连城不知是哭是笑。

秦尤看着他,惘然若失:“鲁宾孙有一句话我很赞同,他说爱会让人变愚蠢,是真的。正如我对你们的爱,让我变地愚蠢。你一直就在眼皮子底下,为什么我发现不了你呢?从把流浪儿从天堂口营救出来,你出钱给连晞买楼建造收容所的那刻起,你全程都在窥觑、监控,这么长时间…我只求你一点,千万别告诉我是你纵的火。”

她语调里甚至带了点低微的恳求。

连城摇头:“不是。”

又自嘲似的说:“我以为我隐藏地够好。”

“你是隐藏地很好,但你万不该叫我和贺峥回东河山谷。温姨当晚特地说了一句话,也许她是在提醒我。她说她每个周末都去教堂礼拜,还记得吗?你们被鲁宾孙‘挟持绑架’的那天,恰巧就是周末。所以视讯时我们看到的‘温姨’又是谁?”

“她全程被蒙着头,看不到正脸,我们也就傻乎乎地以为那就是她。仔细想想,破绽太多,鲁宾孙是个狠角,当初为了逼我交代出计划,毫不迟疑就朝我的朋友开枪。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伤害过你,动你一根汗毛,而是一直口头威胁。我就应该多坚持一下,如果我早察觉出你们是一伙的话。”

连城:“我没有办法。”

“怎么会呢?你堂堂一届科技财团的创始人,办法多着呢。偷偷往连晞的手机里安装间谍软件,所以才会在我们从算力小镇回到律所、我告诉连晞说录像带找到了的时候拦截地那么精准。哦,还有,你的无人机。你知道在当下这个年代,无人机空投弹药的技术有多么先进吗?除去东芯科技,全东岛找不着第二家。”

“多么明显,不是吗?我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或许就像他们说的,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连城的沉静逐渐绷不住:“小九,我——”

秦尤又说:“但我最后悔的,是那天陪你去散步。”

早在他们发掘出流浪儿集体之前,默默就遭遇过此等令人发指的强/奸和虐待了,并且成功出逃得以幸存——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但她确实做到了——相较于其他流浪儿而言,她度过了一段静好且满怀希望的岁月,那她为什么突逢厄运呢?换句话问,连城是怎么找到她的?

因为秦尤。

因为她自己这只一过境就寸草不生的蝗虫,一靠近谁谁就会暴毙的毒瘤。

那日他们去散步,逛到一处公园,正是联合一小对面的公园,学生们课间老爱在草坪上扎堆打闹玩游戏。

秦尤不大喜欢小孩,因此无所察觉,但连城一定是在那一刻看到了默默,看到了他曾犯下的罪如此清白又赤/裸地行走在人间。

距离如此之近,是威胁,是恐慌,是必须死亡的羔羊。

而她不是摆渡人,恰恰相反,她是催命符,黑白无常的铁爪和阴钩。

秦尤每每想到这,心口就发颤的疼。

她深呼吸,用尽毕生气力洇回了眸底的湿润。

连城还是重复无用的话:“…我没有办法,我不是故意——”

“猜猜有多少犯罪分子用这句话为自己辩解?”

连城猛地抬头:“我是个好人啊小九!你都知道的!”

秦尤望着他,一半怜悯一半嗤笑:“是啊,你是个好人,只是不小心做了坏事。”

“你没明白,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就会伤害你和小晞!你想想吧,不然——”

“谢谢,我很感激,但你在撒谎。”秦尤无动于衷,“并且这完全解释不了你性/侵一个幼童的事实。”

又是良久的静默,连城似乎心如死灰,垂眼道:“我在服用甲/孕酮。”

秦尤眉峰微抬。

酸醋甲孕/酮片,监狱偶尔会逼迫性犯罪者吃的药物,抑制激素产生,引起性/功能障碍。简而言之,化学阉割。

“我也想控制住我自己。”

“显然你还不够努力。”

连城恍若未闻神游太空,低低道:“也许你会嘲笑我自负,但我确实一直都认为,我很懂自己,我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贫民窟出身,搞技术的,底层小人物历经拼搏奋斗得到了地位和名望,世界不再为你设限,你尝到前所未有的禁忌和新鲜,永远是一点点开始,永远是最终越陷越深。”

“然后又怀疑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在某种分崩离析的迷惘中,分不清自己是谁,究竟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到头来却发现…什么都没改变,这就是本来的我,真正的我。”

“你会安慰自己说,罪案是自由意志的产物,我完全有做自己的权利,但…”

“但你想过连晞和温姨吗?想过你的妻子和女儿吗?”

‘罪案是自由意志的产物’,换做从前,秦尤举双手赞同,当下听着却格外刺耳。

她打断他道:“连晞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善良,那女人看到别人受苦就忍不住痛哭。温姨呢?她早发现了你的真面目,却同样因为爱你而变得愚蠢,选择缄口不语,寄希望于一些道玄神祗,企图通过七佛灭罪真言消除自己和你的罪孽。你已经把你的妻子祸害得面目全非了,难道还要搭上你的女儿?”

“这世上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她。连叔在这儿求你,别告诉她,好不好?我可以给你其他人的名字,全都——”

“你会的,只不过是在审讯里。”

连城放低姿态苦求:“小九…别这样。”

秦尤冷眼相待。

对峙这么长时间,昨晚又彻夜未眠,她身心俱疲,胃部更是如同翻江倒海,折腾得她着实难以为继。

真的不想再跟他共处一室,秦尤强忍住呕吐的**,道:“你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去和连晞当面坦白自首,我不希望她最终是从新闻上得知自己父亲是恋酮癖外加杀人犯的消息。我曾经还对默默许诺说会亲自处决杀害她的真凶,但两个小时之后,你会因为一级谋杀和强/奸罪入狱。”

秦尤撑起身说:“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仁慈。”

仅存的希望尽数破灭,连城双目微阖,一行饱含万千愁绪的浊泪沿面而下。

行至茶馆厢房门口,秦尤脚步又停顿,回眸,有些艰难地发问:“…他也这样吗?”

连城背对着她,头颅低垂,缓慢地摇了摇:“从来不。”

秦尤绷着的肩颈渐松,仿似如蒙大赦。

世界坍塌成了断壁残垣,但起码留有一柱屹立的古墙。

救护车的鸣笛在地下车库大肆喧嚣,混合着扑闪的灯光,里外无一不焦措而忙乱。

“让让,让让!”

贺峥一把搡开围观的保安大爷直奔前去,老朱浑身是血地躺在担架上,由急救人员抬上车。

贺峥来的算及时,当知道老朱单枪匹马孤身犯险后,他一直不放心——那帮人目空一切、视人命如草芥的暴虐残忍他再清楚不过——生怕老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因此发完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跑过来了。

但路程稍远,耽搁时间,他还是晚了一步。

老朱被捅了五六刀,刀刀直切要害,好在他皮糙肉厚,几层肥膘仿若天然的屏障结实的肉盾,勉强替他挡了点伤害,不至于命丧当场。

是以他苟延残喘尚存一口气儿,贺峥跟着跳上车,赶在急救员发话前出声道:“我是他家属!”

急救员不再说什么,举着血袋开始输送。

老朱颇为豪迈地、断断续续地笑说:“…那王八羔子也不好过,我、我给他…”

话没说完猛咳,喉头喷出大团猩热的黏血。

“你他妈给我闭嘴!”贺峥沉声冷喝。

老朱又笑。

笑着笑着眼眶又含泪。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如当时清楚感知到那股阴森的飓风,此刻正无情剥夺着他的个体存在。

谁不怕死啊,说不怕是装的,其实都怕得要命。

老朱血淋淋的手掌抓过贺峥肩膀,竭力支撑起头,凑在他耳边道:“…告诉我老婆,我、我…”

贺峥嘴巴刚动,老朱同志就气息奄奄地接上了话茬:“…睡了她大学室友。”

贺峥:“……”

贺峥是真想给他一巴掌。

老朱同志混不正经地打完最后一个嘴炮,咧开嘴笑了几声。

喉头一哽,脑袋便歪了过去。

急救员高声嚷嚷,嚷嚷什么他没听清,他只瞧着老朱那张发面馒头似的胖脸,五脏肺腑都揪在了一块儿,像个死结绞缚得他喘不过气。

贺峥别开脸,嗓子眼发堵,却还是凭借最后一股气力强压下去。

他当然不会哭,特别还当着老朱的面。

可等救护车颠簸了一路抵达医院,急救员有条不紊将尸体抬下去,车厢空空荡荡后,那股子情绪终于抑制不住地爆发了。

他一个人坐在车内,摸向口袋烟盒的手轻颤,打火机摁了好几次才点着,还没抽一口就撑着额头。

“先生…”急救员纵然再于心不忍,但还是叫他一声,示意他们得收车了。

贺峥低下头,胡乱擦了把眼角,起身下车。

兜里的手机嗡嗡响,接起来看是秦尤,他平复好心绪才点开,嗓音却无比哑涩:“…宝贝。”

昨晚秦尤没将自己的发现告诉贺峥,一来还不够确信,二来私心作用,告诉贺峥就相当于彻底给连城判了死刑。

说来惭愧,但秦尤的确希望连城能得到从轻从宽的惩罚。

贺队明察秋毫,此等惊涛骇浪她自诩也做不到真正的粉饰太平。遂为了不让他察觉,秦尤还特地独自在复园过的夜,贺峥忙着在千岛执勤,也没起什么疑心。

但现在没瞒着的必要了。

因为她得到了连城完整的供词。

没录音,可能么?

秦尤必须做好最足的准备和最糟糕的揣测。和鲁宾孙一丘之貉的人,就算连城念着情分不对她赶尽杀绝,肯定也会想方设法躲避制裁。

比如出逃,跑到什么没有引渡条约的拉美国家,那他们就是想抓也鞭长莫及。

伸手拦车准备直接过去找他,听得他嗓音里的异样,她眉微皱,一通电话又打进来。

是连城。

垂死挣扎。

秦尤毫不迟疑地挂断,刚想开口,结果又打。

铃声持久不绝。

她回眸远眺。

茶馆就在喷泉广场旁边,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一眼就能看到二楼。

竹帘卷了上去,窗明几净,连城立在窗前,握着手机放耳边,隔着漫漫长距和她对视。

相隔甚远,秦尤看不清他表情,却觉得他此刻应当是双目通红地哀声苦求。

一股黑色的预兆悄然涌入。

迟迟没听到她回音,贺峥再道:“宝贝?怎么不说话?”

“砰砰砰——”

街对面疾驰过一辆飞车!戴头盔的摩托车手持枪扫射,一阵弹雨尽数命中秦尤身体。

飞车扬长而去,秦尤在他眼皮子底下倒了下去。

连城摁断电话,拇指缓缓揩去眼窝处的凉泪。

突发枪击,行人尖叫,无不四散奔逃,此起彼伏的叫喊阵阵刺入耳膜,贺峥一颗心骤然高悬,嗓音发颤:“秦尤?”

无人回应。

手机早摔出了几丈远。

秦尤想动动不了,很疼,喘口气都疼,锥心刺骨的那种。

视野渐渐模糊,骄阳失真,天上的云融化成一片虚拟的景象,像冬日的雾。

好吧,她撑着眼皮,望着恍惚的白天心想,假如这就是最后一刻的话。

剧烈起伏的胸腔趋于平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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